第17章 仓库的革命(3)收购者的婚纱-《梅家三朵花》

  县百货公司改制资产拍卖会现场

  会议室里,空气像被塞进了密封罐,稠得能拧出汗水来。

  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发出“嗡嗡”的低鸣,把墙壁照得一片惨白,倒让角落里的阴影显得愈发浓重,像蛰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主席台用红绒布蒙着,布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霉斑,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油光——那红,红得发暗,倒像是凝固了许久的血。

  七位评委坐在红布后面,面前摆着搪瓷茶缸,茶渍在缸底结出深褐色的圈。

  最中间的张主任不停地摩挲着缸沿,指腹上的老茧刮过搪瓷,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焦虑,时不时瞟向台下第三排那个穿鳄鱼牌皮带的男人——那是做建材生意的王老板,昨天刚往他办公室塞了个厚厚的信封。

  可斜对面的李副局长却像是坐不住,频频抬手看表,袖口露出的金劳力士在昏暗里闪着贼光,不知是在等什么,还是在急着赶下一场“应酬”。

  台下坐着二十来号人,抽剩的烟蒂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烟雾缭绕中,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模糊不清。“听说光是地皮就值这个数。”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伸手比出个“五”的手势,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加上楼里那些柜台,翻一倍都不止。”

  旁边的人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痰:“你以为王老板和刘经理是来看热闹的?没点硬关系,这肉轮得到咱们?”

  议论声里,拍卖师清了清嗓子,手里的木槌在桌上敲出“咚”的一声闷响。

  “各位安静!”他扯了扯沾着油渍的领带,声音里带着刻意拔高的亢奋,“现在开始竞拍县百货公司整体资产及经营权,起拍价……”

  话音未落,会场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道惨白的光线斜斜地射进来,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像一道突然裂开的伤口。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转过去,连拍卖师举着木槌的手都顿在了半空。

  逆光里站着个女人。

  她穿着件白色的婚纱,却不是新娘该有的模样。

  裙摆被撕开了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泛黄的衬布,布料上结着黑褐色的硬块,像是干涸的血渍,又带着点油墨的腥气——懂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走私磁带被烧毁时,融化的塑胶混着血粘在布上的痕迹。

  婚纱的领口歪歪扭扭,珍珠扣掉了大半,剩下的几颗也失去了光泽,在惨白的光线下像死鱼的眼睛。最触目的是裙摆扫过地面的地方,沾着黑黢黢的泥点,还有几处焦黑的破洞,像是被大火烧过,又被海水泡过,再在泥地里拖了十里地。

  是梅小红。

  她的头发用根红绳随意挽着,几缕碎发粘在额角,沾着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污渍。

  脸颊异常苍白,只有眼底泛着点红,像是熬了几个通宵,又像是哭过太久。可她的背挺得笔直,踩着双磨掉了跟的布鞋,一步一步走进来,婚纱的破裙摆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被拖拽着。

  会场里瞬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王老板刚要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茶水溅出来烫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李副局长脸上的不耐烦僵住了,眉头拧成个疙瘩,像是看到了什么晦气东西。后排有人“嗤”地笑出了声,很快又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怼了回去——这女人太怪了,怪得让人心里发毛。

  小红没看任何人。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主席台上那片暗红的绒布上,像是在透过布料,看到百货公司那扇掉了漆的旋转门,看到父亲当年站过的文具柜台,看到自己第一次偷偷拿家里钱买橡皮的玻璃柜。

  她的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步踩在地板上,都像是在敲一面鼓,敲得某些人心里发慌。

  走到台前,她停下脚步。头顶的灯光正好打在她脸上,把婚纱上的污渍照得愈发清晰——左胸的位置有块深褐色的印记,形状像只被踩扁的蝴蝶,那是去年在仓库里,李国庆打翻的油墨桶溅上去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这样才像我的女人。”

  “各位领导,各位老板。”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浸过冰水,清凌凌地穿透了会场的沉闷。有人注意到她的左手,掌心缠着块脏兮兮的纱布,边缘渗出点红,像是伤口又裂开了。“我叫梅小红。”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王老板的惊愕,刘经理的鄙夷,还有那些藏在烟雾后面的探究眼神,都被她一一收进眼里,像看一群跳梁的小丑。“我要收购百货公司。”

  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这娘们疯了吧?”“穿成这样来捣乱?”“怕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小红却像是没听见。

  她微微扬起下巴,婚纱的领口滑下去一点,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进货,被自行车链条刮的。“我的嫁妆,”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半分,带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就是这座废墟!”

  “废墟”两个字砸在地上,竟让议论声戛然而止。张主任皱着眉放下茶缸,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这名字他有点耳熟,梅……是不是当年那个倒腾票券的梅永福的女儿?

  小红没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她微微弯腰,右手探进婚纱撕开的裙摆里。那动作有些滑稽,却没人再敢笑——那裙摆的位置,藏过走私的电子表,藏过李国庆给她的假护照,藏过能让某些人睡不着觉的秘密。

  她的手指在破布下面摸索着,很快掏出个东西,用手心托着,走向评委席。

  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落在瓷砖缝上,像是在丈量什么。

  走到张主任面前时,她停下了。那是个巴掌大的牛皮纸信封,边角被磨得有些毛糙,用根细麻绳捆着,绳结打得异常结实。小红把信封轻轻放在张主任面前的桌上,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一点小诚意,请领导们喝茶。”

  张主任的眼皮跳了跳。

  他看了眼小红,又瞥了眼旁边的李副局长,见对方眼神闪烁,便干咳一声,慢悠悠地拿起信封。

  入手沉甸甸的,厚度远超他的预期,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丫头哪来这么多钱?他指尖捏着麻绳,故意放慢动作,解开结,抽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预想中用报纸包着的现金。

  是几张崭新的钞票,颜色发绿,带着清晰的人像和数字,边角锋利得能割破手指。

  美元!

  还是百元面值的!

  张主任的呼吸猛地一滞,手指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他干这行十几年,收过金条,收过房产本,甚至收过女人的金镯子,却从没见过有人用美元来“喝茶”。这分量,够他在省城买套带院子的房子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这钱太扎眼,扎眼得像颗定时炸弹。

  就在他捏着美元,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该怎么推回去时,一张纸从美元中间滑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桌上。那纸比美元厚,边缘有些粗糙,像是从什么文件上撕下来的。

  张主任下意识地捡起来,展开。

  最上面是一行鲜红的宋体字:监察函。

  下面盖着个圆章,红得刺眼,是县纪委的公章。

  再往下看,抬头处的名字让他浑身的血瞬间就冻住了——那是梅小红父亲的名字,梅永福。

  函件不长,字迹却铁画银钩,每一笔都像在敲警钟。大致内容是说,经复查,证实梅父当年倒卖自行车券及工业券一案,系被他人诬陷,现有证据表明,时任百货公司副经理的张某(就是他张主任)曾胁迫梅父做假账,侵吞公司财产……

  张主任的手指开始发抖,捏着信纸的边缘都被攥皱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小红,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要吃人。可小红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是冰冷的嘲讽,像在说:你看,我早就知道了。

  李副局长也看见了那函件上的内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忙脚乱地想去端茶缸,却把杯子碰倒了,茶水在桌面上蔓延开来,浸湿了文件的一角,晕开一小片深褐色的水渍。

  会场里彻底安静了。

  刚才还在交头接耳的老板们,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看张主任的眼神变了,看小红的眼神也变了。

  那笑声、议论声,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日光灯管“嗡嗡”的响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摊牌伴奏。

  小红看着张主任手里的美元和监察函,又看了看他惨白的脸,心里那片被火灼烧过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平静。父亲沉冤得雪的那天,她在坟前烧了这份函件的复印件,现在,该让活着的人看看真东西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重新走回讲台中央。

  破婚纱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她站在那里,像一座在废墟上重新立起来的碑,眼神坚定得,仿佛已经看到了百货公司重新亮起灯的模样。

  空气里,除了烟味和茶水味,似乎还飘着点别的什么——是婚纱上没散尽的烟火气,是美元上的油墨味,还是监察函上那抹红章散发出的、属于正义的味道?

  没人说得清。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拍卖会,已经彻底变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