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仓库的革命(5)正式的更名仪式-《梅家三朵花》

  正午的日头像枚烧红的铜圆,悬在县城老百货公司的门楣上方,把早春最后一点料峭寒意烤得烟消云散。

  那空气里浮动着晒热的尘土味,混着街角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还有风卷着槐树叶掠过灰墙的清苦气,在人鼻尖上缠缠绕绕。

  县百货公司那栋爬满青苔的三层老楼,墙皮剥落得像块掉渣的烧饼。

  门楣正中央,那块漆着“国营第一百货商店”的木牌早已褪色发白,边角被风雨啃得蜷曲翻卷,像片枯槁的老树叶。

  而在它正上方,新做的招牌被两根麻绳稳稳吊着,深红的绸缎从顶垂到底,边缘镶着的金丝流苏在风里轻轻晃悠,阳光照上去,红得像团跳动的火焰,金得像淌着的熔浆。

  几个年轻小伙正踮着脚调整绳结,额角的汗珠顺着下巴滴在绸缎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又被日头迅速晒干,只留下点淡淡的痕。

  门前的空地上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像口烧开的沸水锅。

  “梅记百货”的新员工们穿着统一的浅蓝工装,袖口别着鲜红的绸缎花,料子是最便宜的的确良,却被熨烫得笔挺。

  年轻姑娘们的辫梢沾着细碎的槐花瓣,小伙子们的皮鞋擦得锃亮,连鞋缝里的灰都被剔得干干净净。

  他们站得笔直,脸上泛着兴奋的红,交头接耳时声音压得极低,眼里的光却比头顶的日头还亮——那是对新生活的憧憬,像揣在怀里的暖炉,烫得人心里发慌又发痒。

  街坊们则三三两两地凑着堆,手里攥着刚买的油饼或油条,边啃边踮脚张望。

  张大妈挎着的竹篮里,装着给孙子买的麦芽糖,黏糊糊地沾在油纸袋上;李大爷叼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眼角的皱纹照得忽明忽暗。

  议论声像锅里的沸水般咕嘟冒泡:“听说以后改成私营了?老梅家的丫头胆子可真肥”“这楼都快塌了,能折腾出啥花样”“我那台老风扇还是在这儿买的,一晃二十年喽”……话里有好奇,有怀疑,也有几分藏不住的期待。

  几位穿中山装的领导站在人群前排,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王主任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那里沾着点没拍干净的尘土;李科长时不时抬手看表,镀金的表壳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晕。

  他们的眉头都微微蹙着,眼神在新招牌和围观群众间来回游移,像揣着块烫脚的炭——既盼着这老百货能焕发新生,又怕这“私营”的步子迈得太急,踩出什么乱子。

  从马路牙子到店门台阶,铺着条长长的红地毯。

  地毯的边缘有些起毛,被来往的脚尖碾得发皱,却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像条通往新日子的红绸带。

  几片不知从哪飘来的杨树叶落在上面,被风推着打旋,最后卡在台阶的缝隙里,成了这喜庆场面里一点不经意的绿意。

  小红站在台阶最上面,一身深蓝色西装套裙衬得她肩背笔挺。裙子是托人在省城百货大楼买的,料子是挺括的涤纶,领口的珍珠纽扣系得一丝不苟,只是左袖口比右边鼓囊些——里面缠着厚厚的纱布,那是前些天调试服务器时,被电烙铁烫出的水泡。

  此刻纱布下传来隐隐的刺痛,像根细针时不时扎她一下,提醒着那些没日没夜的忙碌。

  她的右手握着把大号铁剪刀,银亮的刃口上泛着层淡淡的锈,像蒙着层旧时光的灰。

  这把剪刀有些年头了,柄上的塑料套子磨得发乌,边缘还缺了个小口——那是当年查封小丽补习班时,被愤怒的家长抢过去扔在地上磕的。

  此刻它被擦得锃亮,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刃口映出小红的脸,也映出头顶那块盖着红绸的新招牌。

  “吉时已到!揭牌剪彩——!”司仪举着铁皮喇叭高喊,声音被晒得发飘,却像根火柴点燃了空气里的期待。

  他的额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崭新的白衬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小红深吸一口气,肺里灌满了阳光晒热的风,带着尘土、槐花香和远处炸糕摊飘来的甜香。她抬眼扫过人群,目光像探照灯般掠过一张张脸:小李会计扶着墙根儿,手里还攥着本卷了角的旧账簿,指节泛白;张会计缩在人群后,眼镜片反射着光,看不清眼神,却能看见他不停摩挲着口袋里的算盘;还有几个当年和父亲共事的老职工,站在最外围,脸上的皱纹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像被雨水泡过的旧报纸,字迹模糊却带着温度。

  她的指尖在剪刀柄上捏了捏,那点熟悉的冰凉顺着掌心爬上来。当年就是这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小丽补习班的红绸,也剪断了妹妹眼里的光。

  如今握着它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不是怕,是心里像揣了团乱麻,有愧疚,有怀念,还有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在她举起剪刀,准备剪断那根横在新招牌前的红绸带时——

  “噼里啪啦——!”不知是谁提前点燃了鞭炮。一串千响的红鞭炮在台阶下炸开,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打转。

  火星子像群受惊的金虫,四处乱窜,有的落在地毯上,烫出小小的黑窟窿;有的溅到围观者的裤脚,惹来一阵慌乱的拍打。硝烟味瞬间漫开来,呛得人直缩脖子,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喜庆,像把陈年的老酒泼在了新酿的醋里,酸里裹着烈。

  红色的纸屑飞得到处都是,有的粘在地毯上,像撒了把碎玛瑙;有的落在人们的头发里,白头发上沾着红,看着格外显眼;还有几片轻飘飘地粘在小红的西装肩头,像朵转瞬即逝的花。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孩子们追着满地乱滚的炮仗碎屑跑,笑声脆得像玻璃珠子落地,惊飞了檐下几只躲清静的麻雀。

  就在这喧闹里,“砰!砰!”两声脆响突然冒出来,不是鞭炮的闷响,倒像是什么被锐器扎破的脆声,清凌凌地钻进人耳朵。

  小红的手腕轻轻一抖,剪刀的尖刃精准地刺穿了旁边礼仪小姐捧着的托盘里,那两个鼓囊囊的大红包。

  红绸布被戳出两个圆圆的小洞,里面的钞票像被惊动的鸟群,“哗啦啦”涌了出来。有崭新的十元票,边角挺括得能割伤人;有带着折痕的五元、一元,上面还留着模糊的指印;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印着早已不流通的年份和图案——壹角的票面上,拖拉机还冒着黑烟;贰角的图案里,大桥的栏杆清晰可见。

  它们洋洋洒洒地飘下来,有的落在红地毯上,被风吹得打旋,像在跳一支杂乱的舞;有的掉在围观者的头顶,惹来一阵低低的惊呼,有人慌忙去接,指尖触到那带着体温的纸币,忽然就红了眼眶;还有几张慢悠悠地落在硝烟里,被熏得发灰,倒像是从旧时光里钻出来的信使。

  人群静了一瞬,连鞭炮声都仿佛小了些。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钱。

  礼仪小姐手里的托盘晃了晃,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指尖绞着托盘的白绸布,心里直打鼓。

  几位领导互相看了看,王主任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训斥几句,可看到那些熟悉的旧毛票,忽然就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谁不记得当年那场风波呢?老梅家的丫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了却心事啊。

  这阵小小的骚动还没平息,人群后方忽然传来轮椅碾过碎石子的“咯吱”声,一下下,不疾不徐,像在敲打着什么节拍。

  小红顺着声音望去,看见辆半新的轮椅,车架上还沾着点泥点,显然是刚从乡下赶来。

  推着轮椅的是个戴蓝布口罩的汉子,露出的眼睛里带着点局促,却又透着股高兴,时不时抬手抹一把额头的汗。轮椅上坐着个年轻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口补着块不太搭调的蓝布,针脚却密密实实。

  她的一条裤腿空荡荡地挽着,用根红绳系了个结,随着轮椅的晃动轻轻摆,像面小小的旗帜。

  是王芳!

  她的脸比从前瘦了些,颧骨微微凸起,却被晒得黑红,透着股庄稼人特有的精气神。额头上有道浅浅的疤,是当年那场灾祸留下的,此刻在阳光下不太明显,倒像是岁月刻下的勋章。她正仰着头往台阶上看,看见小红时,嘴角忽然翘起来,露出个久违的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释然,还藏着点调皮的调侃,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小红!”王芳的声音不大,带着点长途跋涉的沙哑,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喧闹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清清楚楚地传到小红耳朵里,“深圳的假肢……太贵啦!”

  她顿了顿,轮椅碾过片炮仗碎屑,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阳光落在她空荡荡的裤管绳上,红结闪着点光。

  “我还是回来,装你‘梅记’的吧!”

  小红握着剪刀的手猛地一顿。硝烟还没散尽,飘飞的红纸屑像群红蝴蝶,模糊了视线,让王芳的脸看起来像蒙着层纱。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剪刀,尖刃上还挂着点红包的红绸线,在风里轻轻晃。

  再往下,地毯上散落的毛票被风吹得颤巍巍的,那张贰角的纸币上,大桥的栏杆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是当年小丽补习班被查封时,没收的学费里最常见的票子。

  它们被锁在仓库的铁匣子里,蒙了好几年的灰,今天被她偷偷塞进红包,此刻竟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天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烫得她眼眶发疼。

  她忽然笑了,抬手把肩头那片红纸屑掸掉,握着剪刀的手更稳了些。

  阳光下,她举着剪刀,对着那块覆盖着红绸的新招牌,轻轻剪断了最后一根牵绊。

  红绸布“哗啦”一声落下来,露出“梅记百货”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鞭炮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响,更欢腾。

  标志着县城最大的私营百货零售公司,正式揭牌开张!

  小红看着台阶下的王芳,王芳也看着她,两个人都笑了。风卷着红纸屑和硝烟味掠过,像在诉说着过去,也像在迎接未来。

  那些曾经的伤痛、遗憾、愧疚,仿佛都随着这漫天飞舞的红屑,落进了脚下这片滚烫的土地里,要在这儿生根发芽,长出新的希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