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裂痕(4)父亲的冰火刑-《梅家三朵花》

  百货大楼的霓虹招牌在风雪中明灭不定,“梅记百货”四个大字,此刻在梅父浑浊的眼里,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焦。

  他踉跄着冲下大楼后门冰冷的铁质防火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

  风雪瞬间吞没了他单薄的身影,深蓝中山装上很快落满了雪。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沾满油污的方形铁皮桶,桶身上,几个褪色却依旧刺眼的红漆大字在雪光下隐约可见:“梅父监制1986”。

  巷子尽头,正对着梅记百货灯火通明的后墙,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都是下午刚刚拿到那份“优化名单”的老员工,以及闻讯赶来的家属。沉默像一块巨大的铅,压在每个人心头。没有哭嚎,没有怒骂,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双双被生活熬干了神采、此刻只剩下绝望和麻木的眼睛。他们像一群等待最终审判的幽灵,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座吞噬了他们半辈子、如今却冷酷地将他们抛弃的水泥巨兽。

  梅父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丝微澜。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疑惑,有茫然,也有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盼。

  “老梅?”

  “老梅?您这是…”

  梅父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抱着铁皮桶,脚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到人群最前面,背对着那座他曾经视若生命的梅记百货大楼。风雪扑打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脊。

  他将沉重的铁桶“哐当”一声顿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粗糙的硬纸板。又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秃头的毛笔,没有墨,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大拇指!

  鲜血瞬间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微弱的白气。他就着这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在纸板上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了四个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大字:

  “国——企——罪——人——!”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鲜血几乎浸透了纸板。他将这沉重的“罪状牌”猛地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插进脚下厚厚的积雪中!

  血字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妖异,红得悲怆。

  “我对不住大家!”梅父嘶哑的吼声在风雪中炸开,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疯狂,“我梅某人!一辈子守着这公家的店,当它是命根子!临了临了…养出个不认祖宗、只认钱的资本家女儿!是我瞎了眼!是我教女无方!是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大家伙儿几十年的信任啊!” 他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滚落。

  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抓住那个沉重的铁皮油桶!桶身上“1986”的字样在雪光下无比刺眼——那是他当年利用职权,在采购这批工业润滑油时,虚报损耗、中饱私囊的“杰作”,是他走向深渊的第一步。

  他拧开桶盖,一股浓烈刺鼻的汽油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风雪的气息。

  “今天!我梅某人!就用这把老骨头,给大家伙儿…谢罪!” 他嘶吼着,声音撕裂了风雪。他不再犹豫,双手抱起沉重的油桶,将里面粘稠、冰凉的液体,从头到脚,狠狠地浇在自己身上!

  “老梅!”

  “你!使不得啊!”

  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呼喊,有人想冲上前。

  “都别过来!”梅父厉声咆哮,沾满汽油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颤抖,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狰狞笑容。他掏出火柴盒,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下,刺啦!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终于在他冻僵的指尖跳跃起来。

  “爸——!!!”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夜空!

  小红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防火梯口冲了出来!她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小艳和小丽。她们终究还是不放心,跟了下来,却看到了这令人肝胆俱裂的一幕!

  小红目眦欲裂,根本来不及思考!她发疯似的左右扫视,瞬间锁定了墙边那个鲜红的、印着“消防”字样的立柜!她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脆弱的玻璃门,一把抓起里面沉重的消防水带和冰冷的黄铜水枪!

  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滋啦——!”

  就在梅父颤抖着将火柴伸向自己浸透汽油的衣襟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粗壮、冰冷、凝聚着巨大压力的白色水龙,如同愤怒的冰龙,从小红手中的水枪口狂暴地喷涌而出!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撞在梅父的身上!

  “砰!”

  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梅父掀翻在地!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将他浇透!那刚刚燃起的、象征自毁的火柴,连一丝青烟都来不及冒出,就被彻底浇熄。

  更可怕的是,水流冲击在他身上那层厚厚的汽油上,在极寒的气温下,几乎瞬间就发生了物理反应——水裹挟着汽油,在梅父的体表迅速凝结!

  一切发生得太快!

  当水龙停歇,梅父蜷缩在雪地里,已不再是一个人。他像一尊怪诞的、被急速冰封的琥珀雕塑。冰冷的汽油混合着消防水,在他身体表面冻结成一层半透明、泛着诡异油光的厚厚冰壳!

  将他浇油的动作、举火柴的姿势、脸上那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扭曲表情,都永恒地、凝固地封印在了这层散发着刺鼻汽油味的寒冰之中!那面写着“国企罪人”的血牌,斜斜地插在他冻结的身体旁,血字在冰壳的映衬下,红得更加惊心动魄。

  小红手中的水枪“哐当”一声掉落在结冰的地面上。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白色的哈气在面前狂乱地蒸腾。

  她看着雪地里那尊被冰封的“父亲”,眼神空洞得可怕,只有嘴唇在无声地剧烈颤抖,喃喃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消散在呼啸的风雪里:

  “…要死…也给我死得…干净点…”

  风雪更急了。

  冰壳中的梅父,凝固的双眼透过浑浊的冰层,似乎还死死盯着梅记百货那冰冷的霓虹招牌。那四个字的光芒,落在他冰封的瞳孔里,如同地狱之火,永不熄灭。

  围观的工人们呆若木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冷百倍。

  小艳和小丽冲上前,看着被冰封的父亲,又看看浑身湿透、如同被抽空了灵魂般站在风雪中的大姐,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让她们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只剩下风雪在耳畔无尽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