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最后一步不是走的-《守陵人之林青竹》

  苏媚烟的最后一缕执念如青烟散尽,那道悬于村口老槐树门梁上的光痕便开始了它缓慢而坚决的沉降。

  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光影,反而像是有了实体,被赋予了重量。

  第一天,它下沉了一寸,第二天,又是一寸。

  不多不少,精准得如同沙漏里的流沙,丈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期限。

  这诡异的变化很快被早起的村民们察觉。

  他们发现,每日清晨那第一缕破晓的阳光,在穿过这道不断下沉的光弧后,投射在地上的光影角度,都与前一日截然不同。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片曾被血浸染、如今长满铃舌草的土地上,凡是被这奇异光影触及之处,铃舌草便会无视时节,悍然绽放。

  它们的花朵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排列成一圈又一圈规整的同心圆,所有的花心都谦卑地朝向同一个焦点——正是当年林青竹为苏媚烟守灵时,盘膝静坐七日七夜所留下的人形凹坑。

  那凹坑仿佛成了整个天地的肚脐,一个无形的漩涡中心。

  村中最年长的族老拄着拐杖,浑浊的双眼盯着这幅景象看了整整三天,嘴唇哆嗦着,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当又一圈铃舌草以更紧密的姿态向内开放时,他一顿拐杖,声音沙哑地对身边惊恐的村民们宣告:“我们都错了……门,从来就不在天上。它在土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那个人形凹坑,那里泥土的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一些,仿佛渗透了无数看不见的眼泪与岁月。

  众人心中涌起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原来他们日夜祭拜、祈求安宁的“门”,其根基竟一直在他们脚下,与黄土、枯骨为邻。

  第五日,黄昏。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壮烈的火海。

  就在这天与地交接的模糊时刻,那条由无数白骨铺就、通往幽都深处的阶梯尽头,一个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是林青竹。

  但他这次是自下而上,从幽都的黑暗中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的脚步不再有丝毫的踉跄,平稳而有力,仿佛踏着的不是森森白骨,而是自家的庭院。

  更重要的是,他那宽阔的肩上,不再背负着那口沉重的黑木棺材。

  他孤身一人,衣袂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拂动,神情平静得宛如一潭古井。

  当他的双脚踏上阳世坚实的土地那一刻,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四周所有的草木,无论是高大的槐树还是卑微的铃舌草,都在瞬间齐齐伏倒,叶片紧贴地面,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迎接他们唯一的神明。

  就连黄昏时分本该喧嚣的晚风,也骤然停滞,空气凝固得如同琥珀。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向他行礼。

  林青竹没有理会周遭的异动,他只是抬起头,目光笔直地射向那道已经沉降到门梁下半截的光痕。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分开。

  那姿态,与七年前他第一次将赶尸铃传授给苏媚烟时的授法手势,一模一样。

  嗡——

  门梁上的光痕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本源的召唤,发出了剧烈的震颤。

  光芒忽明忽暗,最终,一道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意识竟从中硬生生被剥离出来。

  这道意识如同一片羽毛,飘飘摇摇,精准无误地降落在那个人形凹坑的中央。

  光影汇聚,泥土无声。

  一个赤着双足的少年虚影,在坑中缓缓凝聚成形。

  他看起来不过七岁光景,眉眼间依稀可见林青竹的轮廓,但脸上却带着一种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空洞与漠然。

  这正是林青竹最初的模样,是他被卖入赶尸行,尚未拥有姓名与过去之前的样子。

  少年虚影抬起头,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仰望着身形挺拔的林青竹。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也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稚嫩,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众人心头的响鼓。

  “你要回来,就得有人出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少年脚下的泥土开始剧烈地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急于破土而出。

  一枚背面光滑、看不出年代的古旧铜钱,在一股无形之力的托举下,缓缓升起,最终安静地悬停在少年虚影的指尖前方。

  这像是一场交易,一场无人能懂的、跨越了生死的交易。

  林青竹看着那个年幼的自己,看着那枚铜钱,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即俯下身,将那只刚刚做出授法手势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按入了身前的泥土之中。

  霎时间,整条白骨阶梯光芒大盛,但这次的光芒却是逆向而行,从阶梯的最底端,也就是幽都的入口处,一层层向上蔓延,仿佛一条倒流的光之河。

  无数模糊的人影,再次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涌出。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低着头、佝偻着背的归去亡魂。

  他们昂首前行,步伐坚定,脸上那些因岁月与死亡而变得模糊的容貌,在踏上白骨阶梯的一刻,竟奇迹般地变得清晰起来。

  有失踪多年的老一辈赶尸匠,有村里早夭的孩童,有在战乱中死去的无名氏……苏媚烟的身影也在其中,她穿着那身红衣,脸上带着释然的浅笑。

  他们走过林青竹的身边,每一个灵魂在经过时,都会伸出虚幻的手,轻轻地触碰一下他的手臂。

  那不是依恋,也不是索取,更像是一种庄重的告别,是对一位遵守了约定的老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队伍的最后,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那是一个手持白骨杖、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的面容,赫然是老年版的林青竹。

  他走到年轻的自己面前,并未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随即微微颔首,转身毫不留恋地步入了远方即将消散的晨光之中。

  他本是林青竹遁入幽都后,注定要化作的千万孤魂之一,如今,却被提前解放了。

  待到所有的虚影尽数消散在天地间,白骨阶梯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重新恢复了那死寂的白色。

  林青竹缓缓直起身,转身似乎准备离去。

  可他刚迈出一步,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道门梁上的光痕。

  此刻,它已经下沉到了离地面仅剩最后一尺的高度,光芒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那个人形凹坑,以及坑中那个年幼的自己。

  他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而就在同一时刻,那少年虚影也抬起头,同样启唇。

  两个相隔了漫长岁月、分处于生与死两端的身影,跨越了时空的阻隔,无声地、却又完美同步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这次,换我走在你前面了。”

  话音未落,少年虚影便如一捧被风吹散的沙画,骤然消散,重新化为最纯粹的光点,融入了脚下的泥土。

  而门梁上那最后的一尺光痕,也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彻底沉入了土中,再无踪迹。

  大地恢复了亘古的平静。

  风重新开始流动,草木也缓缓直起了腰身。

  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场宏大而诡异的梦。

  唯有在那人形凹坑的底部,那枚古旧的铜钱,在彻底没入泥土之前,被清晨的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照到,轻轻地、自主地翻转了一下。

  它那光滑的背面,依旧空白一片。

  但在那转瞬即逝的光芒映照下,仿佛有一行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小字,正在空白的铜面上挣扎着、想要浮现出来:承者无名。

  铜钱最终还是沉入了黑暗的泥土深处,凹坑的表面变得平平无奇。

  然而,那片土地的颜色,却比之前更加深邃了,黑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是被某种巨大力量强行封闭的伤口,正在无声地积蓄着、酝酿着什么。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陈年腐木与新鲜苔藓混合的奇特气息,沉闷且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