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桥基下有碗底-《守陵人之林青竹》

  他踏上断桥,脚步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此地的什么。

  桥面被岁月侵蚀得坑洼不平,厚厚的青苔如一张绿毯,将所有痕迹都遮盖了去。

  唯有桥心正中央,一块环形的石面裸露在外,青苔在这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边缘整齐得诡异。

  这块石面,便是那根老旧扫帚指向的终点。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冰凉的石面。

  石质坚硬,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

  他的目光在纹路间搜寻,很快便锁定了一处。

  那是一道极不起眼的缝隙,比其他裂纹要深上一些,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他从怀中抽出一根削尖的竹签,小心翼翼地探入石缝,轻轻向外拨动。

  随着一阵细微的碎石剥落声,一角暗沉的陶片被撬了出来。

  他心中一动,继续耐心地挖掘,动作愈发轻柔。

  片刻之后,大半只粗陶碗的碗底完整地呈现在他掌心。

  这碗底质地粗糙,显然是乡间最常见的物件,但内壁上积年的粥垢已经干涸硬化,变成了一层漆黑的泥状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

  然而,就在这层黑泥的最深处,他隐约看到了一圈模糊的刻痕。

  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黑泥簌簌落下,露出了七道并列的短线。

  这七道短线排列成一个不甚规整的环形,每一道都刻得极深,仿佛刻的人用尽了全身力气。

  这形状,像极了村口老槐树上那只铜铃的铃口。

  牧羊女的话语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脑海:“每日一碗粥,不为它吃,只为它记得有人来过。”那时他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小女孩无聊的呓语。

  可现在,握着这沉甸甸的碗底,那句话仿佛带着温度,在他心口上烙下了一道滚烫的印记。

  他明白了,那碗粥不是给什么神灵鬼怪,而是喂给这桥,喂给这桥下被镇住的什么东西。

  晨雾深重,草叶上凝满了露水。

  他走到桥边,将碗底浸入一片沾满晨露的草叶丛中,用指腹轻轻揉搓。

  那层顽固的黑泥在清冽的露水中缓缓化开,像墨滴入水,散成一缕缕黑烟。

  当黑泥彻底褪尽,碗底中心露出了几个纤细的字迹,笔画稚嫩却坚定,一眼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路冷,火莫熄。”

  四个字,像四枚烧红的针,扎进了他的眼里。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咒语,也不是什么玄妙的符文,这只是一个人最朴素的愿望。

  愿这条看不见的路不要太过寒冷,愿那点微弱的火光不要就此熄灭。

  愿每一个走在这条路上的行者,都不至于感到孤独。

  他终于知道,那个无名的牧童,那个被当作路引的残识,并非依靠冰冷的铜铃和符咒维系,而是靠着这一碗从未真正凉透的人间热气。

  当夜,他没有回家,选择在断桥边宿下。

  风很冷,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但他心里却很平静。

  子时将至,他将那只陶碗碗底盛满了清亮的露水,稳稳地放在桥心那块裸露的石面上,七道刻痕在月光下若隐隐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子时正刻,他脚下的桥身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呼吸。

  紧接着,那道他曾在村界见过的光痕,竟从桥基深处丝丝缕缕地浮了上来。

  它不再像之前那样笔直地延伸,而是化作一缕柔韧的光线,小心翼翼地靠近石面上的碗底,然后缓缓绕着碗底盘旋了三周,姿态像极了一条守护着巢穴的蛇。

  他静静地看着,没有动,也没有念诵任何咒语。

  他只是对着那光痕,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说道:“火没熄。”

  盘旋的光痕猛地一顿,仿佛听懂了他的话。

  它在碗底上方停滞了片刻,光芒忽明忽暗,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告别。

  最终,它缓缓沉下,没入桥基深处,再无声息。

  他知道,牧童的残识还在,它感受到了这份延续下来的暖意。

  第二天清晨,他回到家中,从祖父留下的义庄工具箱里,取出了一罐封存多年的桐油。

  桐油色泽深沉,气味醇厚。

  他又在院墙角落里找到了几株铃舌草,挤出翠绿的草汁,混入桐油中。

  桐油能防腐,铃舌草则有安魂之效,这是祖父教给他的土方子。

  他将混合好的油汁仔细地涂抹在碗底的刻痕与字迹上,让油汁浸透每一个笔画。

  做完这一切,他重返断桥,将这半只碗底小心地嵌回原来的石缝中,严丝合缝,再用湿润的青苔细细覆盖,不留一丝痕迹。

  就在他直起身子的瞬间,一声沉闷的哞叫从不远处传来。

  那头曾载过他的老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田埂上,它迈开四蹄,朝着断桥奔来。

  他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站着。

  老牛跑到桥头,停下脚步,用它那宽厚的额头,对着桥基的位置,重重地抵了三下。

  那动作不像是撞击,更像是一种古老的叩拜。

  三下之后,老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慢悠悠地离开了。

  他心中了然,这头老牛,恐怕也曾见过那道流光,它同样是这秘密的守护者之一。

  他沿着来路返回,当经过自家院门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异样。

  就在那片星砂残核洒落的墙根下,不知何时,竟钻出了一株纤细的嫩芽。

  这嫩芽并非铃舌草,叶片窄长如舌,颜色是奇特的青灰色,仿佛蒙着一层尘埃。

  最奇特的是,在那嫩芽的顶端,凝结着一滴饱满的露珠,在并无日光的天色下,依旧晶莹剔剔,迟迟不肯落下。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滴露珠。

  可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的刹那,露珠的表面忽然泛起涟漪,仿佛水面被投入石子。

  紧接着,露珠内部竟浮现出半张模糊的脸——那是牧羊女的轮廓。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对他诉说着什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无声的脸,然后,郑重地朝它点了点头。

  仿佛得到了回应,露珠中的脸庞消散了,那滴露珠也终于脱离叶尖,无声地滴落,渗入下方的泥土中。

  当晚,他远远望去,断桥的方向,桥心处的青苔竟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光晕,清冷如月华,又温暖如碗底盛月。

  他知道,路引并未断绝,那个牧童的残识也未消散,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片土地上继续行走下去。

  他脚步一顿,望向老槐树下自家的院落。

  他忽然觉得,那个被爷爷摩挲了不知多少遍的“守”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看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