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谁在叫你名字?-《守陵人之林青竹》

  好吧,让我们开始吧。

  花朵绽放的那一刻,在鬼都城门的中心,在一幅复杂的金色网络图上,一条全新的分支从代表阿灰的第七个标记处悄然延伸出来,坚定地指向弥漫着瘴气的西南方向。

  我的任务是什么?

  就是顺着那条线索走。

  我一进入森林,几乎就能尝到那瘴气的味道——那是一层浓稠、腻人的瘴气,附着在一切事物上。

  树根像骷髅的手指一样抓着地面,伸展着、抓挠着。

  不仅空气中有瘴气,就连土壤里也有。

  我在千口哑棺间穿行。

  每一口棺材上都有那个熟悉的灯形符号,和新陵墓大门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这令人不寒而栗地提醒着人们里面躺着的是谁。

  这些是最早的一批,那些无名者,是林青竹没能救到的人。

  我试图点燃我的魂灯,这是一种反射动作,一种习惯。

  但那瘴气像孩子吹灭蜡烛一样把火焰熄灭了。

  接着,一个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在我耳边低语,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无名之人,不配听铃。”不配?

  我知道那些规则、秩序,但突然间,我觉得这不对。

  瘴气就是障碍,也是关键。

  我用自己的血,这是一种绝望而本能的反抗之举。

  灯闪烁着重新燃起,但火焰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种纯净的白色。

  它是一团翻腾、不稳定的蓝色火焰,它映照出扭曲的身影在里面扭动。

  他们是受苦的人、迷失的人、被遗忘的人。

  我跟着那些扭曲的影子,向森林深处走去。

  在那里,在森林的中心,跪着一具骷髅,它那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抓着一块破旧的木牌。

  木牌上粗糙地刻着“青竹”二字。

  这不是求救。

  不,那时我明白了,这是一种祭拜的举动。

  这些迷失的灵魂还记得,还记得那个试图拯救他们的人。

  他们执着于过去。

  我跪了下来。

  “他不能再来了,但我能。”

  森林静止了。

  一股纯净、浓缩的瘴气,旋转着、强大有力,凝结成了悬浮在空气中的文字:“谁在叫你名字?”我的回应是本能的,是一个绝望的事实:“是你们在叫他。”千口棺材,那些寂静的牢笼,同时炸开。

  没有面孔的幽灵般的身影无声地升起,他们空洞的眼睛转向了鬼都。

  空气嗡嗡作响,那是一种无声的渴望和怀念的合唱。

  一种共鸣,一阵“林青竹”的低语回声席卷了新陵墓的大门。

  第八条分支连接上了。

  林青竹的幻影出现了,他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终于解脱了,知道自己活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我的手腕灼烧起来,那个标记滚烫。

  灯的火焰变幻着,揭示出一个新的任务、一个新的目标,仿佛它一直在等我:“守灯”不应依赖于某一个名字。

  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我点燃了那块木牌,那是林青竹的记忆。

  刻在上面的字化作了纯净的光,消散并飘散在森林里,融入了其他灯的火焰中。

  瘴气大火三天后,空气清新了,天空晴朗了。

  森林永远地改变了。

  现在,一座如镜子般的石碑静静地立在那里。

  当赶尸人带着他们哀伤的队伍走过时,他们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们手中拿着灯。

  “护灯”,他们现在这样说,而不是“驱尸”。

  在鬼都,每逢月圆之夜,第七盏魂灯现在被白色的花朵环绕着。

  一个孩子睡着后,嘟囔着梦到了一个穿黑袍的男人。

  与此同时,三十七座义庄的灯也随之闪烁起来作为回应。

  “无字铃”不复存在了。

  它破碎了,它的能量释放出来,它的星尘融入了每一团火焰中,融入了每一个新的开始。

  瘴气大火三天后,阿灰提着灯回来了,深夜路过一个废弃的驿站。

  西南之地的瘴气,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将天光与生机一并吞噬。

  阿灰循着腕上金纹的灼热指引,一步步踏入这片死绝之地。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与怨憎的气息,吸入肺腑,仿佛能冻结人的魂魄。

  林中没有鸟兽,只有盘结虬结的怪树,它们的根须如同一只只巨大的骨爪,从湿滑的黑泥中探出,竟牢牢托举着一口口漆黑的棺材。

  这些黑棺静默地悬于半空,没有姓名,没有碑文,甚至连一丝哀悼的痕迹都寻不到。

  棺面上唯一的记号,是一个古朴的灯形符号,那纹路与幽都新陵门上的金纹如出一辙。

  阿灰的心沉了下去,他瞬间明白了。

  这些人,才是守灯人传承中第一批“无名者”,是林青竹用尽一生也未能从朝廷酷法下救出的亡魂。

  他们被抹去了存在过的一切,死后不得入册,不得立碑,连引魂的赶尸铃都吝于为他们作响。

  他提起手中的魂灯,想为这些孤魂照亮一寸归途。

  然而,当他将灯凑近林中时,那稳定燃烧的灯焰只挣扎了一下,便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灯芯上只余一缕微弱的青烟,旋即被浓重的瘴气吞噬。

  “无名之人,不配听铃。”

  一个阴冷的、仿佛由千百人重叠而成的低语,在瘴气中回荡,钻入阿灰的耳膜。

  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绝望。

  阿灰眼神一凛,怒意自心底升腾。

  不配?

  凭什么不配!

  他没有丝毫犹豫,拔出腰间短刃,在自己左手手腕上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带着守灯人特有的温热与灵性,他将手腕凑到灯芯之上,任由血液浸润那根脆弱的灯草。

  “以我血为油,燃我骨为薪,引尔等归途!”他低吼道。

  话音落,灯芯被鲜血染红的瞬间,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轰然重燃。

  这火焰与寻常魂灯的暖黄色截然不同,它冷冽而妖异,光芒所及之处,浓雾仿佛被撕开了一道道口子。

  透过蓝光,阿灰看到无数扭曲模糊的人影在林间奔逃、哀嚎,他们没有面目,只有一双双空洞的眼眶,充满了无尽的痛苦。

  血火为引,照见了被瘴气掩盖的真相。

  阿灰提着灯,跟随着那些奔逃的人影,向瘴林深处追去。

  林木愈发密集,脚下的黑泥如同沼泽,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人影忽然消失,视野豁然开朗。

  林心是一片空地,寸草不生,唯有一具保持着跪姿的骷髅,孤零零地杵在那里。

  那骷髅早已朽坏,却依旧维持着虔诚的姿态,双手合十高举,仿佛在向某个遥远的存在祈祷。

  在它并拢的指骨间,竟托着一块腐朽近半的木牌。

  阿灰走上前,用幽蓝的灯火照亮木牌,两个早已模糊不清、几近腐烂的木刻小字,如遭雷击般刺入他的眼中——

  青竹。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求救,是祭拜!

  他原以为这些亡魂在怨恨林青竹未能救下他们,可眼前这一幕却颠覆了他的所有猜想。

  原来,林青竹在成为幽都守门人之前的早年,曾孤身一人闯入这片瘴林,试图将他们带出去。

  那一次,他失败了,重伤而归,自此这片瘴林便被他列为禁地,不许后来的守灯人靠近。

  他以为自己辜负了他们,却不知,这些人至死都记得他的名字,并将其当成了唯一的光来祭拜。

  阿灰缓缓跪下,与那具骷髅并肩,将手中的魂灯放在它身前,用那幽蓝的血火映照着它空洞的眼眶。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骷髅肩上的尘土,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他不能再来了,但我能。”

  一言既出,整片瘴林忽然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风停了,雾止了,连那幽蓝的火焰都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整片森林的瘴气开始疯狂翻涌,如海潮倒灌,在阿灰的头顶上空汇聚、旋转,最终竟硬生生拼出了一行巨大而扭曲的字:

  “谁在叫你名字?”

  这行字并非指向阿灰,而是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质问。

  阿灰微怔,他不明白这问题从何而来,却在看到那骷髅的刹那,福至心灵般地脱口而出:“是你们在叫他。”

  就是这一句!

  刹那间,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悬挂在林中各处的上千口哑棺同时剧烈震动,棺盖在同一时刻自行弹开!

  无数道没有面孔、身形模糊的魂体从棺中升起,他们沉默地立于半空,齐刷刷地将空洞的目光投向了东北方——幽都的方向。

  他们没有开口,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让整片森林,乃至整片天地都响起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共振。

  那声音源自灵魂深处,是这上千亡魂在百年孤寂中,曾在心底默念过亿万次的“林青竹”三个字的回声总和!

  这无声的呼唤汇成一股洪流,跨越千里,狠狠撞在了幽都那扇紧闭的新陵门上。

  门扉之心,那张繁复的金色脉络图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代表着阿灰的第七道印记旁,那条指向西南的全新支脉,在这一刻被瞬间贯通,并与主脉融为一体,成为了第八道完整的印记!

  门内深处,林青竹那道屹立了百年的虚影猛地一颤,他那张万年不变的、仿佛承受着无尽痛苦的脸上,首次显露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不是更深的痛楚,而是释然。

  他那缕即将消散的残存意识,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彻悟:他从未被遗忘,也并未真正失败。

  他活在每一次被无声呼唤的记忆里,活在这些连名字都没有了的人心中。

  与此同时,西南瘴林,阿灰手腕上的金纹灼热如烙铁。

  他手中的魂灯亦随之爆燃,幽蓝的火焰冲天而起,在火光中,一幅全新的图景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他不必成为下一个林青竹,守灯人的传承,更不该再依赖于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使命,已然不同。

  阿灰站起身,目光决然。

  他取下了魂灯的灯罩,将那块写有“青竹”二字的腐朽木牌,轻轻投入了那幽蓝的血火之中。

  火光舔舐着木牌,那两个承载了百年信念的字迹,并未被烧成灰烬,而是在火焰中缓缓消融,最终化作了万千璀璨的光点,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从火焰中飘散而出,飞向四野,落入每一寸被瘴气笼罩的土地。

  三日后,盘踞西南边境百年的毒瘴彻底退散,阳光第一次穿透枝叶,洒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林心之地,那具跪地的骷髅与千口空棺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字迹的无名石碑。

  它静静地立着,清晰地照见每一个来到此地的来者面容。

  路过的赶尸人惊奇地发现,当他们走近石碑时,碑面倒影中的自己,手中竟也提着一盏灯,与传说中的守灯人别无二致。

  自那以后,他们口中代代相传的行话变了,不再是冰冷的“驱尸”,而成了温暖的“护灯”。

  而在千里之外的幽都门下,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从石缝中悄然生长,它们不畏严寒,绕着代表阿灰的第七盏魂灯盘旋飞舞。

  某个夜晚,一个在门下玩耍的孩童,拾起一朵白花,忽然歪着头喃喃自语:“我昨晚梦见一个穿黑袍的叔叔,他好像对我说……嗯。”

  旁边的老人笑着逗他:“嗯什么呀?”

  孩子用力地摇了摇头,苦恼道:“想不起来了。”

  可就在他摇头的那一刻,远在各州府的三十七座义庄里,悬挂的魂灯不约而同地齐齐轻晃了一下,灯火摇曳,仿佛在回应着一个无人听见的呼唤。

  幽都门内,那枚象征着林青竹个人印记的“无字铃”虚影,在这共鸣中,终于彻底绽裂。

  它不是碎灭,而是化作了漫天星尘,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世间每一盏魂灯的火焰深处。

  从此,每一次灯火的跳动,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瘴林事了,毒雾散尽,新生伊始。

  阿灰背上那盏如今焰色重归温暖的魂灯,转身踏上了归途。

  他的路,要经过连绵的荒僻群山。

  当最后一抹残阳被墨色的山脊吞没,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时,前方崎岖的山道尽头,一座早已荒废的驿站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如同蛰伏的野兽,静静地显露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