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谁都没走,是路记住了-《守陵人之林青竹》

  那是一种超越了听觉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声音的骨架。

  老槐村长的葬礼过后第三天,日头毒辣,蝉鸣也显得有气无力。

  村长的孙子,一个名叫阿槐的黑瘦少年,正默默地整理着祖父的遗物。

  老人的东西不多,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一杆磨得油亮的烟斗,还有个装着几枚铜板的布袋。

  当阿槐拿起那件老人临终时穿在最里层的贴身小褂时,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

  他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在衣襟内侧的夹层里摸索,竟又摸出了一片温润的金属。

  那东西的形状和弧度,他再熟悉不过——是另一片赶尸铃的碎片。

  阿槐愣住了,他想起祖父下葬前,自己亲手将那枚从幽都石林带回来的铃铛碎片放入了棺中。

  为何还会有第二片?

  他将两片碎片取出,并置于掌心。

  就在它们边缘触碰的刹那,一声极轻的嗡鸣自掌心响起,紧接着,他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清晰可辨的震颤,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正低声回应。

  少年心中惊疑不定,祖父临终前那含糊不清的遗言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阿槐……铃铛……老槐树根……埋了……”

  原来,祖父指的不是一片铃铛,而是两片。

  夜幕降临时,阿槐遵从祖父的遗言,在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掘开一个浅坑,将两片合二为一、严丝合缝的铃铛碎片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又重新覆上泥土。

  做完这一切,他长久地伫立在树下,仿佛在等待什么。

  子时,万籁俱寂。异变陡生。

  老槐树那遒劲的枝干上,那九朵传说中与熄灯村地脉相连的琉璃花,竟在此刻同时缓缓闭合了花瓣。

  月光下,它们不再通透,宛如九枚沉睡的玉石。

  但仅仅一息之后,每一片闭合的花瓣内侧,都骤然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

  那些金纹如活物般游走、聚合,最终在九朵花上,共同拼出了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你没走完的路,我替你听了。”

  字迹一闪即逝,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紧接着,九朵琉リ花悄然重绽,花心那点微光却不再是先前那般柔和无序。

  那光芒的闪烁节奏变得急促而有力,一明一暗,一强一弱,竟与林青竹所创、老槐村长烂熟于心的赶尸铃“安魂三遍”的韵律,分毫不差。

  同一瞬间,一道沉寂了许久的残识,随着这熟悉的铃声节奏,如风中残烛般猛然亮起。

  林青竹几乎已经消散的意识,在黑暗的虚无中被强行拉回一瞬。

  他“感知”到了那两片铃铛碎片,它们并非简单地埋在土里,而是已经彻底与熄灯村的地脉金纹融为一体。

  一股庞大的、逆向的力量正被激活,它不靠任何法力驱动,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点亮了整个熄灯村地下的路网。

  他“看”到了,无数比星辰更微弱的光点,从村里每一个活人的脚底渗出,涓滴成流,汇入地下的金色脉络。

  那是张三去田里耕作的路,是李四去河边挑水的路,是孩子们追逐打闹的路,是老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绕着村子散步的路……是他们所有人,在无意识中用脚步丈量出的惯性与记忆。

  这些凡俗的、毫无目的的行走,此刻竟成了供养那古老“守”之意志的新源泉。

  林青竹的残识剧烈地颤动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贯穿了他仅存的思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人不必知晓自己为何而走,不必理解自己脚下的意义,只要他们还在这片土地上行走,只要这最朴素的生命轨迹还在延续,这本身,就是一场最宏大、最沉默的祭祀。

  遥远的北岭,那终年伏地、聆听大地脉搏的地听者,猛地从假寐中惊醒。

  他古井无波的感知中,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震频自地脉深处传来。

  那不是痛苦的哀鸣,也非恐惧的战栗,那震频轻快而悠扬,竟像是一声穿越了时空的低笑。

  他不敢怠慢,立刻将整个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凝神细辨。

  片刻后,他浑身一僵。

  那震频中蕴含的旋律……分明是林青竹少年时,赶着第一具行尸、意气风发时哼唱过的那段赶尸调的残句!

  地听者猛然抬头,望向熄灯村的方向。

  视线跨越千山万水,最终落在了义庄门前那株与众不同的九瓣琉璃花上。

  花儿正随风轻摇,月光洒在花瓣上,折射出的光影在地面晃动。

  就在那晃动的光影之中,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轮廓一闪而过,熟悉得让他心口一紧。

  是阿灰。

  这一次,地听者眼中再无惊骇,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了然。

  他缓缓地、郑重地跪倒在地,将额头深深地叩在冰冷的岩石上,仿佛在对整个北方大地起誓。

  “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而虔诚,“这话,我当年以为你是说给我听的……原来,你是说给这地听的。”

  村口的阿槐,并不知道这夜色中发生的种种。

  他只看到老槐树下的九朵琉璃花,在光芒闪烁之后,竟齐齐朝着一个方向微微倾斜,仿佛在为他指路。

  那花影所指的方向,正是他脚下三尺之地。

  少年心中一动,抄起刚才挖掘用的小锄,顺着花影所示的方向,再次挖掘起来。

  泥土被一捧捧地刨开,当挖到约莫三尺深时,锄尖传来“叮”的一声脆响,触到了一个坚硬却富有弹性的物体。

  阿槐连忙用手去拨开浮土,只见一根通体晶莹、宛如琉璃根须般的晶茎,正从老槐树的主根上延伸出来,直指地心。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根晶茎上拨动了一下。

  刹那间,整株老槐树的根系,连同埋藏于地下的所有金色纹路,骤然大亮!

  金光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将整个熄灯村的地面映照得如同白昼。

  紧接着,一阵遥远、空灵、却又仿佛响彻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铃声,从地底最深处传来。

  叮——

  一响,安魂。

  再响,定魄。

  三响,引路。

  正是林青竹当年离开村子时,那未能摇响的最后三声“安魂遍”。

  铃声止歇,金光敛去。

  村子里,所有屋檐下、窗台前、田埂旁的琉璃花,无论之前是何姿态,此刻都齐刷刷地朝着老槐树的方向,如同人在行礼般,缓缓地点了点头。

  阿槐并不知道这三声铃响意味着什么,但他只觉得压在心口多年的那块巨石,随着这铃声,轰然落地,碎成了齑粉。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地脉深处,林青竹那如将熄之灯的残识,因这三声完整的铃响,忽遇长风,光焰暴涨。

  他“看”清了,熄灯村地底,那由万千村民的脚步汇成的金色路网,此刻已然织就完整。

  它的起点是老槐树,而它的终点,则穿过层层壁障,笔直地指向了那片禁忌之地——幽都石林。

  这不是他当年走过的路。

  这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无意间用生命踏出的回响。

  他想再说些什么,想将这最后的明悟传递出去,但那由铃声催生的力量已到了尽头。

  镇守北方的第八支脉,最后一丝微不可见的光痕,在他“眼前”悄然断裂,带着他最后的残念,彻底沉入了滚烫的地核深处。

  就在那断裂的脉络深处,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三个古朴的文字。

  非他所念,非人所刻。

  仿佛是这片大地,在沉睡了万古之后,终于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

  这一夜之后,熄灯村重归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然而,北岭的地听者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所聆听的大地,变了。

  那曾经冰冷、死寂的地脉网络,此刻竟温润如活人的血管,一股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正顺着脉络逆向流淌,缓缓滋养着他早已枯竭的身体。

  他惊愕地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