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玛莎奶奶的陈年旧事-《安哥拉风云2009》

  当晚,玛莎奶奶回到了她的木屋。

  对于两个赤裸不速之客的出现,她并没有表现得很吃惊。

  奇萨已经提前去村里打过电话给她了。

  小鬼头说完来龙去脉,特意补充了一句“他们不是坏人”。

  玛莎没有马上接话,是不是坏人在电话里可看不出来。

  何况是从一个逃学小孩的口中说出来。

  不过,听小鬼将这遭遇说得很轻松,而且两人是中国人,还是多少打消了玛莎的疑虑。

  中国人在皮金斯小镇和附近的村庄都算有口皆碑,因为他们不仅援建了不少医院、学校、邮局,更是在推广农业种植技术,手把手教当地人改良土壤、防治病虫害。

  虽然也有传过卖假冒伪劣商品、发展帮派势力的丑闻,但总体来说,中国人的名声相当不错。

  眼下,玛莎奶奶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粗大的手电筒。

  在装满电池的情况下,它有相当的重量,甚至可以当做武器。

  肥硕高大的玛莎奶奶配上这样的临时武器,足以震慑不少林间小兽。

  强光下,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一寸寸扫过木屋里的两人。

  徐云天已经用破床单裹住了下半身,林晓则缩在床上,用一条旧毯子裹住自己,两人像是在被父母抓住在偷偷深度交往的情侣。

  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鸡毛味和血腥味,还有一丝尚未散尽的——

  尿骚。

  玛莎奶奶皱了皱眉,鼻子轻轻抽动,最终目光落在地上那几截被火烤得半熟的鸡骨架上。

  地上还有几个被啃得很干净的玉米棒子。

  “你们吃了我的鸡。”

  她用的是带口音的英语,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徐云天刚想开口解释,林晓却先一步出声,声音沙哑却倔强:

  “我们会赔。”

  “用什么赔?”

  玛莎奶奶走进屋,把手电斜放在桌上,灯光晃过林晓的断腿,也晃过徐云天残缺的左腕,“你们连衣服都没有。”

  “我们……会想办法。”

  “奇萨那小子说,你们被坏人追。”

  玛莎奶奶在床尾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是政府军?还是匪徒?或者是你们华人帮派分子?”

  “都不是。”徐云天摇头,声音低哑,“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卷入麻烦中。”

  “也是,那些事我就不过问了,”玛莎奶奶紧盯着徐云天,像是要看穿他的想法,“但是今天皮金斯小镇里可热闹了,卡卡医院,一个偏僻到无人会去的乡间医院,居然把小镇几家药店的绷带、酒精、碘伏、抗生素、一次性注射器全买空了。”

  “幸好我买得早,不然什么今天也买不到,药店老板看似抱怨实际在炫耀,说采购的人付了双倍的钱,却连理由都不肯说,只催着他们把库存全搬上车。”

  “不会跟你们有关系吧?”

  玛莎奶奶说完,又看向林晓。

  “…我不能说,但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们马上就走,烧鸡和占用木屋休息的费用,我早晚会还你。”

  林晓尽管说得轻松,断腿传来的剧痛仍让她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可眼神里没有半分退缩。

  玛莎奶奶看着林晓倔强的模样,突然笑了。

  故作坚强的人啊,明明衣不蔽体,嘴上还挺硬。

  “傻孩子,我要是怕麻烦,在镇上就报警了。” 她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手电筒,“男人跟我来,去我屋里拿点东西,顺便,你叫什么?”

  “克劳德。”

  “化名吧,没听说中国人叫这个的。”

  “嗯。”

  徐云天大方地承认了。

  “女孩呢,你叫什么?”

  “我叫…翠丝。”

  说谎让林晓有些脸红,以前她到哪都是报大名,生怕别人记不住自己,哪会像现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玛萨奶奶抿嘴一笑,“叫我玛萨。”

  比起俩人暂且栖身的小木屋,玛莎的木屋显然才是真正用来居住的。

  她麻利地找出几件旧衣服,塞到徐云天手上。

  “拿着,你的跟她的”,说完,又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些药品,“现在回去先换上衣服来吃饭,待会你处理自己的,她的伤口我来处理。”

  “谢谢你。”

  玛萨奶奶摇摇头,“谢谢是靠行动,不是靠嘴。”

  徐云天愣了,他不知道这个肥硕高大的黑人妇女会为庇护他们开出什么价码。

  “别发呆,快去。”

  看着徐云天消失的背影,玛萨奶奶不由得陷入了回忆。

  那是几十年前,是大半辈子前的往事。

  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为了获得非洲各国的支持,决定拉非洲兄弟一把,派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农业专家、工程师、建筑队和医疗队。

  他们背着锄头、手术刀和图纸,钻进最偏远的村落,把疟疾从泥塘里赶出去,把玉米种到干裂的土地里,把井水打到以前只能喝泥汤的部落。

  他们修建了铁路,钢轨铺过荒无人烟的草原,把赞比亚的铜矿石运出去,也把外面的金钱、种子、机器和希望运进来。

  那时玛莎才十四岁,跟着母亲在铁路边的临时营地帮忙洗衣做饭,每天都能看到那些黄皮肤的中国人。

  他们总是天不亮就扛着工具出门,太阳落山了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脸上沾着泥土,笑容却比旱季的阳光还明亮。

  有一次,玛莎的弟弟得了严重的痢疾,上吐下泻,当地巫医用草药和仪式折腾了三天,弟弟的病势却越见昏沉,眼看就要不行了。

  是中国医疗队的李医生,连夜从二十公里外的工地赶过来,背着沉甸甸的药箱,鞋底子都磨破了。

  他蹲在泥地上,用酒精给孩子擦身体降温,又喂了一种白色的药片,守在床边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弟弟终于睁开了眼睛,能喊着要水喝,李医生却累得靠在墙角睡着了,脸上还沾着孩子吐出来的污物。

  后来李医生走的时候,给玛莎家留下了一小袋玉米种子,说这是改良过的品种,产量能比当地玉米高两倍。

  他手把手教玛莎的父亲翻土、播种、施肥,还画了张简易的图纸,教他们挖水渠引河水灌溉。

  那年收获季节,玛莎家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穗子沉甸甸的,一家人终于不用再担心饿肚子。

  李医生说:“我们是朋友,朋友就该互相帮忙。” 这句话,玛莎记了一辈子。

  虽然隔着国籍、文化、人种、肤色、年龄等诸多壁垒,一种别样的情绪却开始在小玛莎心里萌芽。

  她爱上了李医生,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叫做爱。

  玛莎总是想跟李医生黏在一起,她抢着给他送饭,把最好的一块鸡肉偷偷埋在木薯粥底下;

  她学中国话,把“李医生”三个字念得歪歪扭扭,却每天黄昏都站在路口,等那个背着药箱的身影从尘土里走出来。

  李医生比她大十四岁,家里有妻子有儿子,还有一张寄自上海的明信片——上头印着外滩的高楼,和一句“等你回来”。

  他知道玛莎的心思,却从未点破。

  只在某个旱季即将结束的傍晚,把一枚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塞进她手心。

  “这是我们伟大领袖的像章,能来这里帮助你们,既是响应国家号召,也是缘分,”他顿了顿又说,“等你也成为能照顾别人的人,就把它传下去。”

  后来铁路修通,营地撤走,李医生随最后一列火车离开。

  玛萨追着火车跑了两公里,直到尘土淹没视线,直到脚底磨出血泡。

  她没哭,只是把那枚像章收藏好,一收藏就是五十年。

  玛莎知道,他们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缘分让他们相遇,而缘分又让彼此分开。

  “玛莎!林...翠丝昏过去了!”

  一声呼救打断了玛莎的回忆。

  徐云天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抱着林晓冲进来。

  玛莎奶奶连忙将手搭在林晓额头上,额头滚烫。

  今夜,又有事要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