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稀粥照影分苦泪. 秘事临终泣血恸-《河东与河西的故事》

  稀得能照见人影,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和植物腐败的酸涩气味。

  分食的过程,静默得如同进行一场庄严而悲哀的仪式。 昊文兰的手枯瘦而稳定。

  她拿起一只同样豁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从盆底捞起稍微稠一点的部分,倒进碗里。

  这碗“粥”立刻被放在虞玉兰面前。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没说话,枯枝般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握住了碗沿。

  接着是永海。昊文兰用勺子,耐心地在盆底搅动、刮擦,终于又聚拢起小半勺相对浓稠些的糊糊,倒进永海专用的那只小木碗里。

  婴儿似乎也嗅到了食物的气息,在母亲怀里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微弱声音,轮到巧女和永英了。

  昊文兰的动作明显加快,勺子只在盆的表面浅浅掠过。两碗几乎是清汤寡水的糊糊被推到姐妹俩面前。

  碗里的东西稀薄得可怜,几片墨绿色的野菜叶子和一点麸皮渣子沉在碗底,上面漂浮着一层寡淡的水光。

  最后,才是姬忠楜和她自己。

  盆里只剩下一点汤水和零星的菜渣。

  昊文兰默默地把这点残汤倒进丈夫和自己的碗里,连盆底都用手指刮了一遍。

  她的碗里,汤水清澈得能清晰地映出屋顶茅草的纹路。

  永英年纪小,看着自己碗里能照出人影的稀汤,又看看弟弟碗里那点稠糊糊,小嘴一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小声嘟囔:

  “娘……海子碗里的……稠……”

  昊文兰的手猛地一抖,勺子磕在盆沿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她抬起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钉在永英脸上。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绝望逼到悬崖边缘的、近乎凶狠的厉色。

  永英吓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进面前寡淡的汤水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吃!”昊文兰的声音像生铁摩擦,短促、冰冷,不容置疑。

  她不再看女儿,端起自己那碗能照见月亮的清汤,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喉管被刮得生疼,胃里依旧是火烧火燎的空洞。

  姬忠楜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空荡荡的碗里。

  他不敢看母亲枯槁的脸,不敢看女儿们蜡黄的小脸和委屈的泪水,更不敢看妻子眼中那份沉重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手里的筷子,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竹筷捏碎。

  碗里那点可怜的汤渣,喝下去,只换来一阵更猛烈的胃部痉挛。

  虞玉兰捧着那碗相对稠厚的糊糊,手抖得厉害。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孙子永海,扫过惊恐未消的永英,扫过沉默扒拉着稀汤里几根野菜的巧女,最后落在儿子和儿媳那两张只剩下麻木和疲惫的脸上。

  老太太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那碗捧在手里,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猛地将碗往永海的小木碗边一推! “给……给海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吃不下……” “娘!”昊文兰和姬忠楜几乎同时出声。

  昊文兰一把按住虞玉兰推碗的手,那枯瘦的手腕硌得她掌心生疼。

  “娘!您必须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强硬。

  “这个家,老的要活,小的要活!

  您不吃,是想现在就躺倒,让忠楜和我再给您刨个坑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被这赤裸裸的残酷惊得浑身一颤,但眼中的决绝没有丝毫动摇。她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

  虞玉兰是家里的定海神针,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栗树还活着的根!

  永海,更是姬家血脉在河西这片绝地里,唯一的火星!

  她可以死,但这一老一小,必须活着!

  这念头像钢铁一样铸在她的骨子里。

  虞玉兰的手被儿媳死死按住,那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干涩的眼眶,沿着脸上纵横的沟壑滚落下来,滴在灰黑色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不再推拒,只是死死闭上眼睛,枯瘦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仿佛咽下的不是救命的糊糊,而是滚烫的刀子。

  勺子刮着碗底的声音,沙沙的,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羌忠远家的那间低矮、终年潮湿的土屋,此刻更像一口活棺材。

  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混合着劣质草药的苦涩和肉体衰败的酸腐味。

  羌奶奶躺在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薄被。她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又风干了的黄裱纸,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突兀出来。

  只有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眼睛,还顽强地睁着,目光死死地锁在蹲在床头的羌忠远身上,仿佛要将这唯一的牵挂刻进魂魄里。

  她的呼吸极其微弱,如同游丝,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艰难的嘶嘶声,每一次呼出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枯枝般的手指从薄被下颤抖着伸出,摸索着,终于抓住了羌忠远冰冷的手腕。

  那指尖的冰冷,直透骨髓。

  “远……远儿……”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晰。

  “听着……洪泽……水产学校……你……一定得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去了……有公家粮……饿不死……娘……娘死也闭眼……”

  羌忠远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咸腥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

  他拼命点头,喉咙里堵着硬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更紧地回握那只枯手来表达,仿佛这样就能把奶奶那即将消散的生命力攥回来。

  羌奶奶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又凝聚起最后一点骇人的光亮。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羌忠远的皮肉里

  “娘……不是地主婆……你……你也不是地主的种……”

  她急促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滚着积压了一辈子的屈辱和临终前喷薄的勇气。

  “你……你是娘……从‘小人堂’……门口……捡回来的命!”

  “小人堂”!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羌忠远脑中炸开!

  那是旧时丢弃婴孩的恐怖地方!

  他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奶奶,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养育了他十几年的老人。

  羌奶奶似乎用尽了力气,眼神开始迅速灰败下去。

  她挣扎着,另一只手艰难地探入自己身下压着的、同样破旧的枕头深处,摸索着,掏出一个用褪色的红布紧紧包裹着的小东西。

  她颤抖着,将这个小红布包塞进羌忠远的手心。

  那布包很小,却异常沉重,带着老人最后的体温。

  “……拿着……里面有……你生身爹娘……留的……记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

  “去……去找他们……离了……这鬼地方……甩了……这身黑皮……”

  她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门口,仿佛穿透了低矮的土墙,望向院外姬家那同样破败的屋檐。

  “……求你玉兰奶奶……让她……把你当儿子……当女婿……养着……她应过娘的……”

  羌忠远攥紧了那个带着奶奶体温和秘密的布包,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奶!您就是我亲奶奶!我羌忠远这辈子,就您一个亲奶奶!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您!”

  少年压抑的、带着血味的恸哭,在死寂的土屋里冲撞,像受伤野兽的哀嚎。

  然而,死神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

  羌奶奶浑浊的眼睛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她捡来、养大、用命护着的孩子,那目光里有无尽的悲悯、不舍,还有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

  然后,那最后一点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倏地熄灭了。

  她枯槁的手,在羌忠远的手腕上,缓缓地、无力地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