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寄药解囊凝亲情.补身化怨见真心-《河东与河西的故事》

  姬忠兰把钱重新包好,放进饼干盒,“咔哒”一声扣上:

  “这是给家里寄的。

  娘来信说,嫂子的病还没好利索。”

  “寄寄寄,就知道寄!”

  姬忠云把窝头往桌上一摔,碎屑溅起来,像撒了把碎米。

  “咱姐妹俩在这儿开拖拉机,一天干十几个钟头,胳膊都快抡成风车了,挣那点工资容易吗?

  姐夫还是个县处级,就不能给咱寻个轻快活儿?

  你看隔壁宿舍的李姐,她男人不过是个小股长,就把她调到场部当干事,天天坐在屋里喝茶水,手指头像嫩葱似的!”

  姬忠兰皱起眉,眉头像被风吹皱的纸:

  “忠云,别胡说。大柱有他的难处。”

  “难处?我看他就是胳膊肘往外拐!”

  姬忠云提高了嗓门,宿舍的土墙都像是震了震。

  “我在拖拉机站干了五年,先进也评过,红本本堆起来能当枕头。

  技术标兵也当过,奖状糊满了半面墙——到现在还是临时工!

  人家那些有关系的,早就转成正式工,端上铁饭碗了!他倒好,整天把‘原则’挂在嘴边,原则能当饭吃?能挡风寒?”

  正说着,丁大柱推门进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干部服,袖口磨出了毛边,像被狗咬过似的。

  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眼镜,用细铁丝缠着,那铁丝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捆着的一股子骨气。

  听见忠云的话,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像落了层红霜。

  “忠云,不是姐夫说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风沙吹过的老树皮。

  “农场的规定摆在那儿,像块刻了字的石碑。

  我是领导,更得带头遵守——要是我自己破坏规矩,怎么管别人?那不成了带头拆墙的人了?”

  “管别人?我看你是鬼迷心窍!”

  姬忠云瞪着他,眼睛像两盏小灯笼。

  “我不管,今年你要是再不给我转成正式工,我就回江苏去!

  就算在家喝西北风,也比在这儿受气强!”

  “你回不去。”

  丁大柱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像掉进深水里。

  “现在户籍卡得严,像块铁闸。

  你这农村户口,回了江苏也是吃返销粮,得看人家脸色——那脸色比这儿的北风还冷。”

  姬忠云被噎得说不出话,眼圈一红,转身趴在床上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头受了委屈的小牛犊。

  姬忠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从深水里捞出来的,又沉又重。

  她给丁大柱倒了杯热水,杯子上的豁口磨得光滑:

  “大柱,你别往心里去,忠云就是嘴上厉害,心里没坏水。”

  丁大柱接过水杯,手指微微发抖,像寒风里的树叶。

  他喝了口热水,喉结动了动:

  “我知道。其实……我已经跟场长提过了,说忠云技术好,是个好苗子,拖拉机开得比爷们还稳。

  场长说,等今年秋收后,看看有没有指标——有指标,第一个给她。”

  姬忠兰眼睛一亮,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

  “真的?”

  丁大柱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封信,信封边角都磨圆了,像块旧手帕:

  “这是家里寄来的,忠楜写的。”

  姬忠兰赶紧拆开,借着煤油灯的光看起来。

  看着看着,她的手开始发抖,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信纸上,把字迹晕开了一片,像宣纸上洇开的墨。

  “怎么了?”丁大柱凑过来,眼镜片差点碰到信纸。

  “嫂子的病……还有永海,也总头晕……”

  姬忠兰的声音哽咽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娘说,村里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可嫂子的病得好好治……”

  丁大柱沉默了片刻,烟瘾上来了,摸了摸口袋,又放下——烟早就省给别人了。

  他突然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儿:

  “忠兰,你明天去趟场部供销社,看看有没有维磷补脑汁。”

  “维磷补脑汁?”

  姬忠兰愣了愣,那名字像串珠子,在舌尖滚了滚。

  “那东西金贵得很,听说得凭票——比过年的肉票还稀罕。”

  “我有办法。”

  丁大柱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子,蓝布封面,边角都磨白了,像块洗旧的蓝布条。

  他翻开本子,里面夹着几张工业券,纸都泛黄了,却平平整整。

  “这是我攒的,省了半年的,应该够。”

  姬忠云从床上抬起头,头发乱得像堆草,眼睛红通通的:

  “姐夫,那是你准备给东风买奶粉的……”

  丁大柱的儿子丁东风,跟永海同岁,却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瘦小,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比永海矮了半个头。

  丁大柱合上本子,语气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像钉进木头的钉子:

  “东风是我儿子,永海也是我外甥。

  他们都是叶家和姬家的根,打断骨头连着筋,那个都是心头肉!

  再说,家里更需要这个——文兰倒下了,这个家就少了根顶梁柱。”

  第二天一早,姬忠兰揣着工业券去了供销社。

  天刚蒙蒙亮,路两旁的白杨树像站着的哨兵,叶子上还挂着霜。

  供销社的门刚开条缝,她就挤了进去,柜台后的玻璃柜擦得锃亮,像面镜子。

  维磷补脑汁果然稀罕,柜台上摆着寥寥几瓶,玻璃瓶子在晨光里闪着光,像一块块透明的琥珀,里面的液体黄澄澄的,像融化的金子。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四瓶补脑汁,手指都在抖——这一下,差不多花去了她半个月的工资,那工资是她手握方向盘磨出茧子换来的。

  回到宿舍,她找了个硬纸盒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补脑汁,又往里面塞了几件自己织的小毛衣,针脚密密的,像撒在地上的芝麻。

  丁大柱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袋奶粉,铁皮罐子上印着俄文字母,弯弯曲曲的像虫子爬,看着就稀罕。

  “这是托人从哈尔滨捎来的,苏联进口的。”

  丁大柱把奶粉放进盒子,罐子碰撞的声儿很轻,像小石子落在地上。

  “给永海寄去,让他补补身子——听说这东西养人,喝了能长高。”

  姬忠兰看着那罐奶粉,眼圈又红了,像刚哭过的兔子:

  “大柱,这太贵重了……”

  “再贵重也没人金贵。”

  丁大柱封好盒子,用麻绳捆了十字,结打得又紧又牢,像系住了沉甸甸的牵挂。

  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地址,每个字都像刻上去的,

  “告诉娘和哥嫂,别惦记我们。

  等这边秋收了,粮食打下来,我再想办法多寄点东西回去——面粉、豆油,能寄的都寄。”

  包裹寄出那天,风挺大,吹得人眼睛疼。

  姬忠云没去送,躲在宿舍里,看着墙上自己得的那些奖状,红的绿的,像一片小旗子。

  她突然觉得眼睛发酸,像进了沙子。

  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蓝底白花的,是娘给她缝的,里面是她这几年攒下的几块钱,钱角都磨圆了,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馒头掰半块,咸菜少夹一筷子,慢慢攒的。

  她犹豫了半天,手指把钱捏得皱巴巴的,还是把钱塞进了姬忠兰的口袋。

  “姐,这个……也寄回去吧。”

  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脸却红得像晒过的番茄。

  姬忠兰捏着那几块带着体温的钱,突然想起小时候,姐妹俩在南三河岸边挖野菜。

  忠云总是把大的、嫩的都塞给她,自己捡小的、老的。

  那时候的河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螺蛳,阳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金子,姐妹俩的影子在水里晃啊晃,像两条快活的鱼。

  包裹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

  等姬家收到时,南三河两岸的麦子已经抽出了穗,青幽幽的,像一片绿雾,风一吹,“沙沙”地响,像在说悄悄话。

  虞玉兰拿着剪刀,手抖得厉害,剪了半天才把绳子剪断,像在拆一件宝贝。

  当那四瓶维磷补脑汁露出来时,她的手止不住地抖,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四颗小星星。

  “是忠兰寄来的!”

  她举着瓶子,对着太阳照,里面的液体黄澄澄的,像融化的金子。

  “这可是好东西,听说能治头晕!比当年的人参汤还管用!”

  昊文兰凑过来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像熟透的樱桃:

  “这得花多少钱啊……忠兰她们在东北,日子也紧巴……”

  “钱是人挣的,病可不能拖。”

  虞玉兰拧开一瓶,倒出一点在勺子里,那液体稠乎乎的,像蜂蜜,“文兰,你先喝。

  喝好了,才能帮着楜子干活,才能看着永海长大。”

  昊文兰摆摆手,手心都在冒汗:

  “娘,还是给永海吧,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他是姬家的根苗,得壮壮实实的。”

  “都有,都有。”

  虞玉兰把勺子递到昊文兰嘴边,像喂小时候的楜子。

  “忠兰说了,她还会寄来的。

  大柱也说了,秋收后再给咱寄奶粉——那东西是洋玩意儿,听说喝了能长个子,比吃十个鸡蛋还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