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浊浪锁河西志远·金光引彼岸心坚-《河东与河西的故事》

  在恒丰生产队插队的8名知青中,南京知青陈小兵是个和别人沟通交流不多,习惯于独处的人。

  每次在劳作休息时,总是静静地坐在与他人稍远些的田埂上,望着那无垠的天幕发呆,似乎心事重重,眼底藏着一片深沉的海洋。

  “……小兵哥,”

  永海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天上的云彩,又像怕惊走了心中的那一抹微光。

  “上次你吹的那个调子……是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

  他突兀地问出这句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探究。

  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寻找着一丝光亮。

  陈小兵猛然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得深邃如夜空,带着一种天涯沦落人特有的悲凉与坚韧。

  他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喧闹的人群,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的秘密,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嘴唇几乎没有动:

  “嗯。你也……听过?”

  “在广播里……偶然听过一次。”

  永海含糊地说,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低、更细微:

  “你……还带着书吗?”

  陈小兵的眼神瞬间黯淡如秋日的落叶,像被无形的风吹灭的微弱火焰。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从贴身的口袋里,偷偷摸摸地掏出那半本残破的书。封面早已撕裂,只剩下残破的书脊和几页泛黄的内页。

  永海瞥见几个模糊的字——《和声学基础》。

  “就剩这点了。”

  陈小兵的声音干涩而低沉,“其他的……都烧了,或者……撕了卷烟。”

  他那粗糙的手指轻轻捻着那几页残破的纸张,仿佛在抚摸自己那被撕碎的过去。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满是无奈与执着。

  “这世道……知识是罪过,音乐……更像是毒草。”

  他苦笑着,将那几页残纸又迅速塞回了口袋,仿佛那是他心底最不能示人的秘密。

  (陈小兵回城后,在1977恢复高考时考入南大音乐系。毕业后留校,先后在音乐学院任教授、副院长。)

  永海静静地望着他,看着那片死寂的灰烬在他眼中微微闪烁。

  他想起自己藏在帘子后面那几本被严密包裹的书;

  想起东北姑姑寄来的那份温暖的包裹;

  想起母亲深夜里添油灯的那一瓢凉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在脚边的泥土地上,用力地写下“知识就是力量”这几个工整的字。

  写完后,他又用脚轻轻地将那几个字抹平,像是在用行动告诉自己:无论多么艰难,心中的火焰,绝不能熄灭。

  陈小兵怔怔地望着那片被抹平的泥土地,又抬起头,眼神望向姬永海。

  少年那黝黑的脸庞,没有豪情壮志,也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坚硬如岩石的沉静,以及眼底深藏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胡老师镜片后那双眼睛,在那一瞬间,似乎被那微弱的火光映亮了一丝,随即又沉入更深、更复杂的灰暗之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目光投向远处那条浑浊的南三河。

  河面上,碎裂的光影在无力地晃动,像一场无声的哀歌。

  批判大会的喧嚣渐渐退去,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破碎的标语纸,以及那令人窒息、夹杂着亢奋与疲惫的空气。

  姬永海随着沉默的人流走出公社的打谷场,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斜斜地映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像一道孤独的刻痕,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父亲姬忠楜紧紧跟在他身边,粗重的喘息声喷在耳后,夹杂着浓烈的旱烟味和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看见没?看见没?”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方老师……那就是前车之鉴!有学问又怎样?

  关键时刻得低头!得认怂!只要能保住你这班长、团支书的名头,平平安安地熬到毕业,比啥都强!别学他那死犟筋!”

  永海的脚步没有停顿,依旧沉默着向前走。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磨破了边的旧布鞋上,鞋帮上溅满了泥点。

  父亲的话像冰冷的石块,一颗颗砸进他心中那片刚刚经历风暴的泥泞。

  保住身份?安稳过日子?

  他不由得想到胡江清老师在黑板上板书时浸透背部的汗水;

  想到他走下讲台时那无声滑落的泪滴;

  想到陈小兵口袋里那几页残破的《和声学基础》;

  想到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

  想到东北姑姑信纸上那句“知识是穿透黑暗的星辰”……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翻腾,似乎在告诉他:

  只有坚持,才能迎来那一线希望。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那尖锐的痛感,成为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的真实。

  他猛然抬起头,目光没有投向父亲的唠叨,而是越过父亲的肩膀,直直望向远处那条在暮色中静静流淌的南三河。

  那河水在夕阳的余晖中,折射出一种奇异的色彩。

  靠近河西岸的那一侧,水流裹挟着泥沙和腐烂的水草,呈现出沉重的土黄色,像一层厚重的苦难,缓缓翻滚、缓缓沉滞。

  倒映着那低矮破败的房舍、归家的身影,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批斗会遗留的狂热与恐惧的味道。

  这浑浊,代表着现实的重压,是“读书无用”的喧嚣,也是父亲心中那份求稳求存的卑微哲学。

  然而,河的中央向东流去,水色渐渐变得沉静、清澈。

  那令人窒息的土黄色逐渐褪去,水面泛起深绿的光晕,隐约可以看到水流的纹理。

  更远处,靠近那模糊的河东岸,夕阳最后一抹金晖点染水面,碎裂成一片跳跃的金箔!

  那金光在暮色中微微闪烁,仿佛虚幻,却又耀眼夺目。

  它倒映着对岸那些轮廓清晰的房屋,也许只是错觉,却似乎在告诉他:

  那是希望的彼岸,是知识的终极归宿,是那片被金光点缀的梦想。

  那微弱的光,穿透了河西的浑浊,直刺入姬永海的心底。

  那是什么?是传说中的河东?是未来的希望?还是一种在绝望中自我安慰的幻影?

  他不知道,只知道那光芒像一根炽热的针,狠狠扎进他灵魂最深处,点燃了那一抹不甘沉沦的火焰。

  父亲还在身边絮絮叨叨,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但永海的心早已飞出了那片喧嚣的空间。

  他的所有感官,仿佛都凝聚在那片碎裂的金光中。

  耳边,是南三河水流淌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蕴含着永恒的力量。

  这声音盖过了父亲的劝诫,也盖过了批斗会的喧嚣,更盖过了他心中那片迷茫、沉重的阴影。

  就在那一刻,一个坚定的念头如同河底被冲刷出的磐石,在他心湖深处,清晰而坚决地浮现出来:

  “这书,我一定要读下去!”

  不是为了迎合谁,也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为了撕开那层笼罩一切的黑暗迷雾!

  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踏上那片被金光点亮的彼岸!

  .更为了那些在黑暗中递给他书本和灯油的手——

  母亲深夜添油灯的那一瓢凉水;

  东北姑姑跨越千山万水寄来的信笺和包裹;

  胡老师那双镜片后依旧不肯放弃的眼神……

  他停下脚步,在尘土飞扬的路边蹲下身,面对父亲那惊讶的目光,伸出双手,用力系紧了那双沾满泥泞的旧布鞋的鞋带。

  鞋带粗糙,勒得手指生疼,但他毫不在意,只觉得这是对自己最真切的承诺。

  他系得很紧,很牢,仿佛要用双脚将自己牢牢钉在这片孕育苦难与希望的土地上。

  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掠过他低垂紧绷的脖颈,勾勒出一个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系好鞋带,他站起身,没有回头看父亲,只是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已被暮色吞噬的河面,那片金色碎光在心中熊熊燃烧。

  他迈开步伐,踏着河西的泥土,朝着家的方向,坚定而沉重地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向着那片光明,向着那一份希望,坚定不移。

  那片金光,或许只是幻影,但在他心中,却如同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指引着他穿越黑暗,迎向未来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