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黄仙耍钱记-《东北惊奇手札》

  靠山屯的暑气是被蛙鸣泡软的。

  日头刚坠进西山那排老杨树后,地皮还焐着白天的热乎气儿,可屯子里早活泛得像刚揭盖的蒸笼。老槐树下的竹床阵早摆开了——粗竹篾编的床体被岁月磨得发亮,床脚垫着磨盘防蝼蚁,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散着太阳晒过的草香。张大爷摇着葵扇打盹,扇骨是枣木的,摇起来“吱呀”轻响;李婶的铝盆里泡着刚从井里拔上来的西瓜,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汗珠,井拔凉水的甜腥混着瓜香,在夜风中打着旋儿。柴火垛边的王二嫂纳着鞋底,麻绳在指缝间跳着舞,咔嗒咔嗒的声响里,她絮叨着:“东头老张家母猪昨儿下崽,十二只全是花的,比去年那窝强多了……”草窠里的虫儿早按捺不住,纺织娘的高腔、蛐蛐的低吟、蝼蛄的闷叫,织成张黏糊糊的网,把夜色浸得又潮又软。

  月光是从东山顶漫过来的,先爬上老榆树的梢头,再淌过晒谷场的麦秸垛,最后漫过土道儿。银晃晃的光把坑洼的泥路照得赛过白昼,连道边狗尾草上的露珠都看得真真儿的。王老蔫儿就踩着这片亮堂往家挪,破解放鞋“噗嗒噗嗒”响,鞋帮裂开的口子露着两个脚趾头,沾着黑泥,像两团没搓干净的煤球。他裤兜瘪得能贴脊梁骨——邻屯牌局上,他攥着最后五块钱押在“大天九”上,愣是让“尖儿”用副暗杠给抠了,末了还欠老疤瘌三盒“红塔山”。劣质散白的后劲儿涌上来,他扶着老榆树干呕两声,喉头烧得冒火,酸水顺着下巴滴在鞋面上,骂骂咧咧的唾沫星子落进草窠:“龟孙子……下回老子带俩炸药包……非掀了你们那破桌子……”

  屯东头的老坟圈子到了。

  这里是靠山屯的“阴面”,白天都没几个孩子敢跑,夜里更静得瘆人。老榆树的枝桠子像瘦骨嶙峋的手,把月亮撕成碎片,撒在歪歪扭扭的墓碑上。有的碑身裂了缝,用铁丝捆着;有的字迹早被风雨啃光,只剩个模糊的“之”字;还有座新坟,坟头的白幡还没撤净,被风扯得扑棱棱响。王老蔫儿打了个寒颤,摸出怀里的半根烟点上,火星子在黑夜里明灭,照见前头路中央立着两个影子。

  矮。

  比他膝盖高不了多少,像俩蹲在地上的癞蛤蟆。

  王老蔫儿眯眼凑近,酒劲儿撞得他眼前直晃。等看真切了,后槽牙差点咬碎——是俩“人”!男的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左嘴角耷拉着块指甲盖大的疤瘌,疤瘌周围泛着青,像块没长好的淤泥;女的裹着灰扑扑的夹袄,袖口磨得起了球,头顶翘着撮白毛,月光底下白得扎眼,像沾了霜的草茎。俩玩意儿抱着胳膊,小眼睛滴溜溜转,眼白多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泛着冷幽幽的光。

  “姥姥的!”王老蔫儿酒醒了一半,可胆气随着酒气往上窜,“哪来的土豆精?挡你爷爷道儿?”

  疤瘌脸的“土豆精”咧嘴一笑,牙尖儿在月光下泛着青,像淬了毒的针。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虚搓两下——跟屯里老赌棍“搓牌”的架势一模一样!旁边白毛女“唰”地抖开一副牌,边角磨得毛躁,纸面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洗牌声“哗啦啦”脆得瘆人,比村头牌局的“宝局”洗得还利索,像是练过千百遍。

  王老蔫儿掐了把大腿,疼得龇牙咧嘴。不是梦。

  “大兄弟,耍两把?”疤瘌脸开口了,声儿像两块锈铁片摩擦,“来点儿刺激的。”

  “耍!咋不耍!”白毛女拍着牌,指甲盖儿涂着褪色的凤仙花汁,拍在牌面上“啪啪”响,“赢了你给酒钱,输了……把你鞋留下!”

  王老蔫儿的赌瘾腾地冒上来。他这辈子就这点念想——穷得叮当响,牌桌上是唯一的“阔绰”。年轻时在生产队喂牛,攒半个月粮票就敢去镇里赌,输光了就偷队里的苞米;后来结了婚,媳妇跟人跑了,他就更疯魔,把棺材本都押在牌桌上。此刻他往路当中一坐,拍了拍块半人高的青石板:“来!爷爷陪你们玩把大的!”青石板是老辈人立的界碑,刻着“靠山屯后土”几个字,被他蹭得锃亮。

  俩“土豆精”蹿上石头,蹲得笔直。白毛女发牌快得只看见手影,纸牌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像是浸过桐油。王老蔫儿捏着牌,指腹蹭过牌面,心里直犯嘀咕:这牌咋黏糊糊的?像刚从油坛子里捞出来……可赌瘾烧得他顾不上这些,他盯着自己的牌——一对三,加两张幺鸡,平平无奇。

  “三带一!”他甩出牌,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像在镇里牌局上唬人。

  疤瘌脸盯着自己的牌,爪子扒拉着牌角,没动。它的蓝布衫下摆沾着草屑,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

  “炸弹!”王老蔫儿又甩下四张,“咋的?不敢接?”他攥着牌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急——他闻到了牌桌上的火药味,那是他最熟悉的、能让他血脉偾张的味道。

  白毛女突然尖啸一声,指甲盖儿刮过石板,声音像生锈的锯条:“你有王!”

  “俩王!”王老蔫儿拍出两张大小王,牌面模糊,印着“天地人和”的红戳子渗着血丝似的,“认不认?”他记得自己牌里确实有两个王,可不知怎的,这俩王在他手里沉得反常,像是吸了夜露的棉花。

  俩“土豆精”对视一眼,同时摇头。疤瘌脸的疤瘌抽搐着,白毛女的腿在石头下蜷成个毛球。

  “四个王!”王老蔫儿把剩下的牌全甩出去,牌面噼里啪啦散在石板上,“咋的?怕了?”他其实也懵了——明明刚开始只有两张王,怎么越甩越多?可酒劲儿和赌瘾蒙住了他的眼,他只觉得这局必须赢,赢了就能买酒、买烟,就能在牌局上扬眉吐气。

  白毛女突然炸毛,浑身的毛支棱起来,夹袄的纽扣崩开一颗,露出里面灰黑的皮毛:“你耍赖!哪来这么多王!”它的声音变尖了,像刮玻璃。

  “耍赖?”王老蔫儿揪住白毛女的衣领,醉醺醺的拳头举起来,“愿赌服输懂不懂?给钱!不然老子把你炖了熬汤!”他闻到一股腥气,从白毛女的衣领里钻出来,像烂了的鱼。

  “没钱!”疤瘌脸梗着脖子,蓝布衫被扯得变形,“爱咋咋地!”

  月光碎成一片银渣子,王老蔫儿的酒劲儿撞得太阳穴突突跳。他想起老疤瘌叼着烟卷催债的样子,想起张大爷说“赌鬼早晚要栽”的话,更想起自己这半辈子的窝囊——除了牌桌,他啥也不是。

  “没钱?当老子是冤大头?”他揪住疤瘌脸的破衣领,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刚才搓牌那股子贼劲儿呢?”疤瘌脸疼得龇牙,白毛女缩在石头后,一双干枯的手攥着衣角直哆嗦。王老蔫儿抬脚就踹疤瘌腿弯:“欠债还钱!”

  “嗷——!”疤瘌脸惨叫着蹦起来,这一蹦邪乎得很——半人高的身子忽地拔高,像团灰影子窜向草窠。白毛女更绝,屁股后面竟然露出一根尾巴,毛茸茸的,像根油亮的钢鞭,向后一甩,“哧溜”钻进老榆树根下的窟窿,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得王老蔫儿的破草帽滚出去老远。

  王老蔫儿懵了片刻,酒劲儿被惊得散了半分。他揉着发疼的膝盖追上去,就见疤瘌脸在草窠里蹦跶,后背的布衫正“刺啦刺啦”裂开,露出底下油亮的灰毛,毛上沾着草籽和泥土;再看白毛女,钻出窟窿时尾巴早翘得老高,原先瘦巴巴的身子拉得老长,竟是只尖嘴、竖耳的黄皮子!它的嘴张得老大,露出两颗獠牙,回头尖叫一声,声音像婴儿啼哭,刺得王老蔫儿耳朵生疼。

  “我操!”王老蔫儿钉在原地,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俩啥玩意啊?装人上瘾是吧?”他想起屯里老人说过的黄皮子讨封、装人骗吃骗喝的传闻,可亲眼见了还是腿肚子转筋。

  俩黄皮子哪敢停留,疤瘌脸弓着背往前蹿,尾巴上的毛炸成个毛掸子;白毛女跟在后面“吱吱”尖叫,眨眼就没入了坟头后的黑林子。草窠里剩下一地碎布片,还有股冲鼻子的腥臊气,熏得王老蔫儿直犯恶心。他蹲下来捡自己的破草帽,指尖碰到块黏糊糊的东西,借月光一看,是牌——那些油乎乎的纸牌不知何时粘在了地上,印着的“天地人和”红戳子泛着诡异的红。

  王老蔫儿攥着草帽往家走,脚步虚浮。后颈发凉,像被人吹了口气。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烟盒,这才想起烟早没了,刚才那半根早烧到了手指头。路过自家院门,他没急着进去,先蹲在墙根抽了会儿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在黑夜里一明一灭,照见他脸上的汗,混着刚才的酸水,把络腮胡黏成一绺绺的。

  “邪性……太邪性了。”他嘟囔着,推开门。屋里点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里,炕头堆着补丁摞补丁的被子,灶台上摆着半碗凉透的高粱米饭。他摸出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子,咬了一口,没滋没味。

  夜里他睡不踏实,总梦见那俩黄皮子坐在床头,疤瘌脸的蓝布衫变成了赌桌,白毛女的灰毛变成了牌堆。“来耍两把?”它们笑着,声音像砂纸摩擦。王老蔫儿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摸黑爬起来把门窗都闩紧,又对着墙角的锄头说了句:“老子明儿就去镇里买把新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