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只是顾惜着一个逝去之人带给你的第二条生命-《灵笼:长夜尽头》

  马克庞大的身躯蜷缩在“老酒馆”角落那张对他来说过于狭小的木凳上,粗糙的陶碗里劣质酒精的灼烧感早已褪去,只留下一种麻木的空虚。

  埃隆教官那声“辛苦了”带来的短暂慰藉,被心流控制室里那场惨烈的失败彻底碾碎。他拒绝了夏豆和山大的搀扶,拖着沉重的躯壳,独自一人穿行在龙骨村黄昏的光影里。

  村中心那家由旧世界快餐店改造的“铁胃食堂”,此刻正是最喧闹的时候。昏黄的应急灯下,几张拼凑起来的长桌旁挤满了结束劳作的村民,劣质合成食物的气味混合着汗味和烟草味弥漫在空气中。

  马克推开门,沉重的脚步声让喧闹瞬间凝滞。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恐惧和探究。

  一个正在啃食某种块茎的壮汉下意识地将自己年幼的孩子往后拽了拽,孩子好奇地睁大眼睛,却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嘴。几个正在划拳的战士停下了动作,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武器。妇女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响起。

  马克无视了这些目光,径直走向角落里唯一空着的、靠近后厨通道的桌子。那张桌子比其他的更宽大些,似乎是特意为体型特殊的客人准备的。他笨拙地坐下,覆盖着厚甲的臀部让木凳发出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手掌拿起桌上的菜单,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但他根本无心去看。他只是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可以暂时藏匿这具异化躯壳的地方,哪怕周围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老板,一碗水。”马克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的声带依旧难以发出清晰的音节,像砂纸摩擦金属。

  老板是个沉默的独臂老人,从后厨探出头,浑浊的眼睛扫了马克一眼,没多问,默默端来一大碗清水放在桌上。

  马克用覆盖着骨刺的指爪笨拙地捧起粗糙的陶碗,试图掩饰指尖的颤抖。清水映出他覆盖着狰狞角质、磨平了犄角的倒影——一个怪物。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动作轻盈无声,仿佛一片羽毛飘落。

  马克抬起头,猩红的瞳孔对上白月魁明亮的眼眸。她依旧穿着那身干练的作战服,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一侧眼眸轻阖,另一侧则带着洞悉一切的清冷光芒。她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马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调侃意味的弧度。

  “赌你激活失败,我赚了一大笔。”白月魁的声音清冽,如同山涧寒泉,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无比。

  马克愣了一下,覆盖着角质的下颌肌肉绷紧。他放下陶碗,清水在碗沿晃荡。心中默念:“在哪里都有人找我开涮……”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弥漫开来。他成了别人赌局里的筹码,一个注定失败的赌注。

  白月魁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自顾自地拿起桌上另一个陶碗,给自己倒了点清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不过,”她话锋一转,明亮的眼眸直视马克,“赌你成功,我输的更多。”

  马克猩红的瞳孔微微收缩。这算什么?安慰?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嘲讽?他沉默着,巨大的手掌在桌下无意识地握紧,粗大的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失败的挫败感、身份的迷茫、以及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到底……”马克的声音更加嘶哑,带着一种深沉的困惑,“算是人,还是噬极兽?”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目光落在自己覆盖着厚甲、非人特征明显的手掌上,“或许……以这样的身体,根本无法激发人类的潜能。”他想起心流控制室里那股失控的狂暴力量,那源自玛娜生态的冰冷意志,轻易就撕碎了设备构建的引导场。

  白月魁端起陶碗,浅浅抿了一口清水,动作从容。她放下碗,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潜能,从来不是由身体决定的。”她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里,才是关键。”

  马克怔住了。大脑?意识?

  “有过和我类似的情况吗?”他追问,猩红的瞳孔里第一次燃起一丝求知的光芒,“你的潜能……又是怎么激发的?”

  白月魁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远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你和我很像,”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都经历过生离死别,万念俱灰。”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马克脸上,“那种状态下,心如死灰,意志涣散。也许……没办法像普通人那样,依靠强烈的渴望或执念去点燃‘愿力’,自然激发潜能。”

  马克的心猛地一沉。心如死灰……万念俱灰……这正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冉冰的“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查尔斯的背叛和灯塔的崩塌抽空了他所有的信念。他活着,更像是一具背负着罪责和迷茫的行尸走肉。

  “愿力?”他重复着这个词汇。

  “在极端条件下,人们会爆发强烈的情感——求生欲、守护欲、复仇欲……这些情感如同燃料,点燃大脑最深层的意识活动,产生强大的‘愿力’。”白月魁解释道,指尖依旧点着自己的太阳穴,“这种最高层次的意识活动,会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引发生命源质的‘湍流’,改变你体内源质的形态和活性,进而影响你所能调动的力量,甚至……影响你周围环境的宏观参量。”

  她看着马克似懂非懂的眼神,补充道:“对于自主激发来说,调动‘愿力’是最难的关卡。它需要你找到那个能点燃你灵魂深处所有情感、让你不顾一切的‘支点’。”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就拿薛诗蕾举例吧。”

  马克竖起了耳朵。

  “当年,她哥哥薛逍遥在一次极其危险的任务中失踪,生死不明。”白月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薛诗蕾当时远在

  千里之外的研究所。就在她收到噩耗的瞬间,就在她万念俱灰、以为永远失去至亲的那一刻……”白月魁的目光变得深邃,“她体内沉寂的潜能,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不是通过设备,不是通过训练,就是在那极致的痛苦和守护欲的冲击下,自主激发的。那股力量,甚至帮她定位了逍遥当时被困的坐标。”

  “从此,他们兄妹的力量就仿佛纠缠的双星,彼此感应,互为补充。逍遥的‘逍遥’为她提供庇护和指引,她的‘智慧’则为逍遥铺平道路。”白月魁总结道,“强烈的愿力,源于至深的羁绊和守护。”

  马克陷入了沉思。强烈的愿力……守护欲……薛诗蕾为了哥哥而爆发。而自己呢?冉冰已经不在了……自己拼尽全力也没能守护住她……灯塔……战友……一切都被他毁了……他现在活着,更多的是因为逍遥的“恩赐”和白月魁的“计划”,一种被强行赋予的、带着沉重责任的“第二条生命”。这样的状态……

  “而你,”白月魁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目光锐利如刀,“既不为自己而战,也不为某个明确的目标而活。只是顾惜着一个‘逝去’之人带给你的‘第二条生命’,背负着愧疚和迷茫前行。这样的‘愿力’,太微弱了,太被动了。根本不足以撼动你体内那两种生命形态交织的、庞大而混乱的源质体系。”

  马克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白月魁的话,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是的,他的愿力不够强烈,不够纯粹。他为冉冰的死而痛苦自责,却无法再为她做什么。他为灯塔的崩塌而愤怒,却不知该向何处发泄。他活着,更像是在偿还一份无形的债务,而非为了某个炽热的信念。

  “或许……你说得对。”马克嘶哑地承认,覆盖着厚甲的头颅微微低下。巨大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激发潜能……掌控力量……找到出路……这一切似乎都遥不可及。

  他刚想开口,想将自己心流失控时看到的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充满血腥和痛苦的记忆碎片告诉白月魁——那个白发身影坠落、布满伤口的画面,那双充满仇恨和疯狂的眼睛……他想问,那是什么?是否与她有关?是否就是玛娜生态用来污染他意志的武器?

  然而,他的话还未出口。

  夏豆的声音带着跑调的急促,撞开食堂并不牢固的木门时带起一阵风,险些让她怀里那台宝贝掌机脱手。她踉跄一步稳住身形,小脸通红,目光如同受惊的鹿,精准地钉在角落那张桌子旁的白月魁身上。

  “白老板!不好了!”夏豆几乎是扑过来的,声音压过了食堂里短暂的死寂,“东北方向!七号屏蔽塔……信号彻底消失了!巡逻队刚传回消息,塔基……塔基被玛娜生态严重腐蚀!能量核心都快被吞掉了!” 她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噗”一声轻响。白月魁刚刚端起的陶碗被她随手放在桌上,动作依旧平稳,但碗里清澈的水面却剧烈地晃荡了一下,几滴水珠溅落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她明亮的眼眸瞬间沉凝,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巨石,那丝极淡的调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号?”白月魁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具体坐标?”

  夏豆迅速报出一个坐标数字,声音依旧带着喘息后的颤抖。白月魁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食堂里那些停下动作、面露惊疑的村民,最后落在马克身上。

  马克庞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刚刚张开的嘴,那些关于血色记忆、关于失控时看到的坠落白发身影的疑问,被夏豆带来的消息硬生生堵了回去。

  覆盖着厚甲的下颌肌肉无声地收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砂砾摩擦的“嗬”声。他猩红的瞳孔中,翻涌的困惑和倾诉欲被瞬间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意外打断的茫然和……一种被强行拉回现实的沉重感。

  “准备出发。”白月魁站起身,动作利落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她明亮的眼眸扫过马克,“你也一起。”

  马克愣了一下。覆盖着角质层的眼皮微微抬起,猩红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诧异。他?一起去?去处理屏蔽塔的故障?这具被所有人视为怪物的躯壳?刚刚潜能激活失败的挫败感还在体内隐隐作痛。

  “正好。”白月魁似乎看穿了他的迟疑,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看你这副身体,在玛娜生态最活跃的地方,能撑多久。” 她的话语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直接刺向马克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他这具躯壳的本质,与那片吞噬一切的生态之间,那无法割裂又充满敌意的联系。

  她没有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黑色的作战服下摆拂过桌角。夏豆赶紧跟上,临走前还不忘担忧地看了一眼依旧坐在角落的马克。

  马克看着白月魁消失在食堂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覆盖着深褐色厚甲、指端带着尖锐骨刺的巨大手掌。食堂里的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那些目光依旧带着警惕和疏离。

  他沉默了片刻,覆盖着厚甲的胸膛缓缓起伏了一下。然后,他伸出那只巨大的手掌,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清水,仰头,将剩下的液体一股脑灌了下去。冰冷的清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他放下陶碗,碗底撞击木桌发出沉闷的轻响。

  庞大的身躯缓缓站起,木凳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有再看周围任何一眼,迈开沉重的步伐,覆盖着厚甲的脚掌踩在泥土地上,留下清晰的足迹,一步步走向门口。

  门外,龙骨村的黄昏被一层不祥的阴霾笼罩。远处东北方向的天空,仿佛比其他地方更加晦暗。马克站在食堂门口,猩红的瞳孔望向那片被命名为“断脊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