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光进来的地方(中)疼痛是醒的信号-《静静的妮妮》

  亲爱,光总是从裂缝里进来的。那些让你疼过、醒过、挣扎过的地方,最后都站着最好的自己。不用怕破碎,碎过,才知道自己能重新拼得更亮。

  妮妮小姐对这句话的体悟,是在暮春的一场细雨后,遇见林屿时才真正沉到心底的。在此之前,她只当这是写在画本扉页上的安慰——像雨天窗台上摆着的玻璃杯,盛着温水,暖得轻浅,却未必能渗进骨缝里的凉。可当林屿坐在工作室角落的藤椅上,指尖悬在深棕色的小提琴上,连最基础的按弦动作都做不完整时,她忽然懂了:有些道理,要等疼过、碎过,才能嚼出里头的甜。

  那是四月末的下午,江南的雨刚停,空气里飘着樟树叶被打湿后的清苦气。妮妮小姐的工作室在老巷深处,是间带小院子的平房,墙面上爬着半架紫藤,雨珠顺着花瓣尖儿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痕。她刚把晾干的画稿收进木柜——就是那幅被甲方第三次打回的插画,画的是夏夜的萤火虫,甲方说“不够暖”“不够治愈”,她盯着画里泛着冷光的萤火,差点把画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最后还是舍不得,找了块细砂纸,轻轻磨掉了画中过于锋利的草叶边缘,又用浅橘色的颜料,在萤火虫的翅膀上添了层淡淡的光晕。

  正低头调着颜料,院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不是厚重的木门,是她挂在门环上的铜铃,叮铃一声,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妮妮小姐擦了擦手上的颜料,走过去开门,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林屿。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浅淡的疤痕——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意外时被玻璃划伤的。他怀里抱着一把小提琴,琴身是深棕色的,木质表面泛着岁月磨出来的柔光,琴颈上还留着常年按弦磨出的浅痕,像时光刻下的印记。

  “请问……这里是妮妮插画工作室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话,又像是怕声音大了会打破什么。妮妮小姐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进来,指了指角落的藤椅:“坐吧,要喝杯茶吗?刚泡的龙井,还温着。”他说了声谢谢,抱着小提琴慢慢走过去坐下,动作很轻,像是怀里的不是乐器,而是易碎的珍宝。

  妮妮小姐端着茶杯走过去时,看见他正低头看着怀里的小提琴,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不是演奏时的姿势,只是虚虚地放着,食指微微弯曲,像是想按下去,却又被什么绊住了似的,停在半空。阳光从窗外的紫藤花隙里漏进来,洒在他的衬衫上,也洒在琴身上,金色的光斑晃悠悠地动,却照不亮他眼里的阴霾。那是一种很深的、沉在眼底的灰,像雨天里蒙着雾气的湖面,连光都透不进去。

  “我以前是市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是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妮妮小姐没说话,只是坐在他对面的小凳上,捧着温热的茶杯听着。“去年冬天,排练完回家,路上遇到一辆失控的电动车,为了躲它,我摔在路边的玻璃渣上……”他抬起左手,掌心朝上,妮妮小姐看见他的食指第一节,有一道细细的、淡粉色的疤痕,疤痕周围的皮肤有点僵硬。他试着动了动食指,指尖微微颤了颤,能弯曲,却无法像其他手指那样灵活地伸展,更别说按在小提琴细细的琴弦上,弹出精准的音准了。

  “你看,它就像一个坏掉的零件。”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琴弦,发出一声极轻的“嗡”声,很快就消散在空气里,“医生说,是神经受损,没办法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我试过很多方法,针灸、康复训练,每天都练到手指发麻,可它还是不听使唤。”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食指,声音里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以前拉琴的时候,这根手指最灵活,不管是多复杂的和弦,多快的节奏,它都能跟上……现在不行了,连最基础的G弦按音都按不准。”

  妮妮小姐看着他眼里的绝望,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冷的天气,她坐在工作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甲方发来的“修改意见”,一遍遍地改着画稿。改到第五版时,甲方还是说“不对”“没有灵魂”,她盯着画里那些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萤火虫,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抓起画稿就撕了——不是轻轻撕,是用力扯,画纸裂成一道一道的,纸屑落在地上,像碎掉的星星。她坐在地上哭了很久,觉得自己的热爱一文不值,觉得自己根本不是画画的料,甚至想过把画本、颜料都打包卖掉,再也不碰画笔了。

  那种感觉,就像林屿现在觉得自己的小提琴生涯彻底结束了一样——像是把心里最亮的那盏灯给吹灭了,连带着对未来的期待,都沉进了黑暗里。

  “我懂你的感受。”妮妮小姐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轻声说。他抬起头,眼里带着一点惊讶,像是没想到有人能懂这种沉在心底的疼。“以前我画的插画,总是被甲方否定。”她想起那些日子,想起自己躲在被子里哭,想起妈妈打电话来问“最近怎么样”时,她强装着开心说“挺好的”,声音却忍不住发颤,“有一次,我把画稿撕得粉碎,觉得自己不管怎么画都画不好,甚至想过放弃画画。”

  她起身走到木柜前,打开柜门,从最下层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里面放着的,就是那幅被她撕坏又缝好的画稿——就是那幅画着萤火虫的画。她把画稿摊开在桌上,林屿的目光落在画纸上,看见那些被撕开又缝起来的裂缝:不是用普通的线,是用细细的银线,针脚很密,沿着裂缝的边缘缝过去,银线在纸上泛着淡淡的光,像是给破碎的地方镶了一道边。更巧的是,妮妮小姐还在裂缝的旁边,画了几颗小小的星星,还有几朵淡紫色的小雏菊,星星的光斑刚好落在银线上,像是光从裂缝里漏进来,照亮了那些破碎的痕迹。

  “当时我以为它毁了,撕完就后悔了,蹲在地上捡了半天纸屑,想粘起来,却怎么都粘不平整。”妮妮小姐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的银线,“后来我想起奶奶以前缝补我破了的衣服,就找了银线,一点一点把它缝起来。缝完之后,我看着那些裂缝,忽然觉得,不如加点东西吧——就画了星星和小雏菊,没想到,反而成了我最满意的作品之一。”

  她抬头看着林屿,眼神很认真:“你的手指虽然受伤了,但或许,这也是一个让你重新认识自己、重新找到方向的机会。就像这幅画,碎了之后,反而有了新的样子,新的意义。”

  林屿盯着画纸上的裂缝,沉默了很久。阳光慢慢移动,从他的衬衫移到画纸上,银线在光下闪着亮,小雏菊的花瓣像是被晒得更软了。他伸出右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画纸上的银线,很细,却很结实。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奈:“画画和拉小提琴不一样。”他说,“画画可以有不同的风格,画坏了可以改,撕了可以缝起来再画,可小提琴手的手指,就是生命啊。”

  他把怀里的小提琴抱得紧了一点,琴身贴在胸口,像是在寻求一点安慰:“小提琴的音准全靠手指按弦的位置,差一毫米,音就错了。我的食指不能灵活按弦,连最简单的曲子都拉不完整,更别说以前那些复杂的协奏曲了。手指坏了,一切都完了。”

  妮妮小姐没有再劝说。她知道,这种时候,说再多“没关系”“会好起来的”都是没用的——就像当初她撕了画稿,朋友劝她“别放弃”,她只觉得烦躁,觉得别人不懂她的疼。她只是把桌上的画本拿起来,放在林屿面前,翻开第一页:“你要是不介意,看看这个吧。”

  那是她从大学开始用的画本,封面已经有点磨损,边角卷了起来,里面夹着各种画稿——有情绪低落时的涂鸦,是一团一团的、深灰色的线条,线条很乱,看得出来画的时候很用力;有被甲方否定后重新画的草稿,纸面上留着橡皮擦过的痕迹,有些地方擦得太用力,纸都薄了一层;还有工作室刚开业时遇到危机,交不起房租时的记录,画了一个小小的、蹲在地上哭的自己,旁边写着“再撑一下”;甚至还有一页,画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旁边写着“妈妈今天寄来的腊肉,煮了面条,好香”——那是她最难过的时候,妈妈不知道她的困境,只是寄了点家里的腊肉,她煮了面条,吃着吃着就哭了,却又觉得心里暖了一点,就把那碗面条画了下来。

  林屿伸手拿起画本,一页一页地翻着。刚开始,他的眼神还是淡淡的,带着一点疏离,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翻到那些深灰色的涂鸦时,他的指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一点什么——像是看到了自己。翻到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时,他的嘴角轻轻动了动,眼底的灰好像淡了一点。翻到她修改了无数次的插画草稿,看到纸面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看到旁边写着的“再改一版,这次一定行”时,他的眼神慢慢变了,从最初的冷漠,到后来的惊讶,再到最后的湿润——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有泪光要涌出来,却又被他忍住了。

  “你看这一页。”妮妮小姐指着其中一页画稿,上面画着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断了铅的铅笔,铅笔芯掉在桌上,可她没有放下,而是用铅笔的另一端,在画纸上轻轻勾勒线条——画的是窗外的玉兰花,线条很轻,却很认真。“这是我第一次被出版社拒绝时画的。”妮妮小姐说,“当时我投了一本插画集的稿子,编辑说我的画风太‘冷’,不适合市场,把稿子退回来了。我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支断了铅的铅笔,觉得自己就像它一样,再也无法画出好看的画了。”

  她顿了顿,看着林屿:“可后来我发现,就算铅笔断了,只要换一根笔芯,或者换一种画画的方式——比如不用铅笔打底,直接用水彩晕染,或者用彩铅画得更细腻一点,依然能画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