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县试(二)-《科举不顺,从寒门到帝师》

  第一场考试结束的锣声敲响时,陈耀祖只觉得手腕酸麻,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将答卷小心翼翼地在案上吹干墨迹,心中对那篇经义解答还算满意。

  差役们面无表情地依次收走试卷,考场内顿时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和低语。

  陈耀祖不敢松懈,趁着间隙,赶紧从考篮里拿出干粮就着冷水啃了几口,又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脚。

  号舍狭小,蜷缩一夜极为辛苦,他几乎未曾合眼。

  他还算是好的,毕竟身高摆在那里。

  此刻最需要的不是进食,而是抓紧时间休息,恢复精力,以应对接下来更为考验才情与应变能力的第二场。

  然而,霉运似乎并未远离他。

  刚想闭目养神,就觉鼻尖一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昨日他爹涉水推他过河,他衣摆浸湿,在寒风中排队搜检,又在这四面透风的号舍熬了一夜,竟是染上了风寒!头开始隐隐作痛,喉咙也干涩发紧。

  陈耀祖心中暗叫不好,强撑着取出备用的生姜片含在口中,又翻出件稍厚的外衫紧紧裹住自己。必须撑下去!

  不多时,第二场考试的试卷发了下来。这一场主要考“诗赋”与“杂文”。

  诗赋题赫然是:《赋得“江湖夜雨十年灯”》得“灯”字五言八韵。

  此题一出,不少号舍都传来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此题意境苍凉孤寂,又限定“灯”字为韵,需在严格的格律中勾勒出漂泊、思念、坚守的复杂心绪。

  对于他们这些未经多少世事的少年而言,难度极大,极易写得空洞或流于哀愁。

  陈耀祖也是心头一紧,风寒带来的头痛似乎更剧烈了。

  他闭目凝神,努力摒弃杂念。

  脑中飞快搜索着相关意象:夜雨、孤舟、江湖、寒灯…忽然,他想起徐夫子带他们荷塘泛舟、雨中击鼓的场景,想起那份虽置身风雨却心有明灯的豁达;

  又想起秦老赠书时眼中的期许,那如同暗夜明灯般的指引…

  灵感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不再试图去虚构漂泊之苦,而是将那份对师恩、对学问、对前路的坚定信念融入诗中。

  他提笔蘸墨,略一沉吟,诗句便流淌而出:

  “孤影千山外,寒窗一炷灯。

  风摇光不定,雨暗焰犹澄。

  十年磨剑苦,万里照书征。

  明灭牵离思,辉光引倦鹏。

  芯残知更永,灰冷悟薪承。

  破夜驱迷雾,凌霄续祖绳。

  萤微堪自勉,豆大亦同兢。

  莫叹江湖迥,心灯永继弘。”

  诗成,陈耀祖自己都微微一愣。

  此诗既扣紧了“灯”的意象,描绘其风雨飘摇中的坚守(雨暗焰犹澄)。

  .又巧妙融入了科举艰辛(十年磨剑苦)、志向高远(万里照书征、凌霄续祖绳)、师道传承(灰冷悟薪承)以及内心不变的信念(心灯永继弘)。

  格律工稳,对仗精切,意境超脱了原句的孤寂,转而充满一种坚韧向上的力量,在一众或模仿愁苦或辞藻堆砌的诗中,显得尤为独特和耀眼。

  写完诗赋,他稍事休息,又奋力完成了后面的杂文。

  待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只觉头晕目眩,浑身发冷,几乎虚脱。

  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考的是最为重要的“策论”。

  试卷展开,题目只有简洁却无比沉重的四个字:《论水患》。

  陈耀祖的瞳孔骤然收缩!

  若是平日见到此题,他定会欣喜若狂,毕竟他曾深入研究,甚至亲身参与过清丰县的防洪实务,更有秦老笔记的心得。

  但此刻,在重感冒的侵袭下,他的思维如同陷入泥沼,头痛欲裂,视线甚至都有些模糊。

  “不能倒下…绝不能在此刻倒下…”他咬紧牙关,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利用痛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题目下方还有具体要求:需结合经典论述,分析水患成因,并提出切实可行的防治之策。

  他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沸腾的脑子冷静下来。

  经典?《尚书·禹贡》载大禹治水,《管子·度地》论水利…成因?

  自然之变与人力不修并举…对策?疏堵结合,兴修水利,未雨绸缪…

  思路逐渐清晰。

  他不再仅仅思考清丰一地的经验,而是将格局放大。

  他以《禹贡》导山导水之智慧开篇,论及水患乃“天时失常”与“地利失修”共致,继而尖锐指出“人和失和”更为关键——即官府懈怠、民生凋敝、水利废弛所致。

  然后,他结合前些年亲身经历的防洪实践,提出了一套系统方略:

  上游植树固土、中游疏浚筑堤、下游开渠分洪,并强调建立汛情预警、物资储备、民众组织体系的重要性,甚至大胆建议可将部分防洪工程与平日漕运、灌溉相结合,化害为利…

  字字句句,皆源自真知灼见,既有经典支撑,又有实务经验,条理清晰,见解深刻,远超寻常书生纸上谈兵的空论。

  尽管身体极度不适,但强大的意志力和对学问的敬畏,支撑着他写出了这篇极可能决定他命运的策论。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陈耀祖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强撑着检查了一遍答卷,确认没有遗漏和错字,时间竟还有近一个时辰。

  巨大的疲惫和病痛如潮水般涌来,他再也支撑不住,心想总算可以稍稍松懈片刻。

  便也顾不得号舍冰冷肮脏,头枕着考篮,蜷缩在薄被里,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

  然而,他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梦魇。

  一会儿梦见自己在滔天洪水中挣扎,一会儿又梦见笔杆再次断裂,墨迹污了试卷…

  他拼命想醒来,眼皮却沉重如山,胸口仿佛被什么压住,喘不过气。

  就在他几乎要被梦魇吞噬之时,一声极其熟悉、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脑海:“不凡!醒醒!下雨了!!外面还晒着粮食呢 !!!”

  是爷爷的声音!是他上辈子爷爷每次着急时吼出的声音!

  陈耀祖猛地一个激灵,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倏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

  哗啦啦——

  耳畔是清晰的雨声!他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外面竟已下起了不小的雨!冰冷的雨丝随风斜斜打入号舍!

  他大惊失色,几乎是本能地弹起身,第一时间扑向书案,一把将摊放在上的策论答卷紧紧搂进怀里,用身体护住!

  再看那书案,边缘部分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墨迹都有了些许晕染!

  若是他再晚上片刻醒来,这凝聚了他所有心血、乃至可能决定他前途的答卷,恐怕就要毁于一旦!

  一阵后怕如同冰水浇遍全身,让他瞬间彻底清醒,连病痛似乎都吓退了几分。

  是爷爷…是爷爷在冥冥之中保佑了他吗?

  他心如擂鼓,小心翼翼检查怀中的试卷,确认核心部分完好无损,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不敢再睡,警惕地盯着号舍顶棚。

  他之前明明用油布仔细遮盖过,此刻却发现不知何时,油布边缘破了几个不起眼的小洞,雨水正是从那里渗入。

  这接二连三的“意外”,让陈耀祖心底发寒。

  这真的还只是运气不好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参加科举,而是在上演一出“死神来了”,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完成这场考试。

  雨渐渐小了些,但寒意更重。

  陈耀祖裹紧湿冷的衣服,死死护着试卷,不敢再合眼,咬牙坚持着。

  终于,代表考试结束的云板声穿透雨幕,清晰传来。

  差役们快步走入甬道,开始收取最后一场的试卷。

  当试卷被收走的那一刻,陈耀祖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几乎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