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年底老爸打工回家-《杨建辉传》

  你爸说今年春节前肯定回来。母亲总这样安慰他,可小杨知道,父亲在南方工地的日子并不轻松。每周一次的信笺上,父亲的字迹总是歪歪扭扭,像被雨水泡过的木炭。信里说工地附近的江水总是灰蒙蒙的,说工友们蹲在铁皮棚子里啃馒头时,总想起家里灶台上温着的红薯粥。

  小杨记得父亲走的那天,村口的老槐树刚抽新芽。父亲把皱巴巴的二百块钱塞进他书包,转身时,藏青色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得发白。如今,那件裤子就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像一面褪色的旗帜,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腊月二十三的清晨,小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赤脚跑到院门口,看见个浑身落雪的人影,正把鼓囊囊的蛇皮袋往门廊下拖。那人抬起头时,小杨愣住了——父亲的脸被冻得发紫,眉毛上结着冰碴,右脸颊有道新鲜的擦伤,像被砂纸磨过。

  咋不戴手套?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父亲憨笑着搓手,指关节处裂着血口子。小杨这才注意到,父亲脚上的解放鞋底已经磨穿,脚趾头从破洞里探出来,冻得通红。

  在工地摔了一跤,不碍事。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可小杨看见他撩起裤腿时,小腿上缠着发黄的纱布。母亲端来热水,父亲把脚泡进去的瞬间,小杨听见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父亲从蛇皮袋里掏出个铁皮饭盒。打开时,一股混着油墨和汗酸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肉包子,每个都用油纸包着,最上面那个还冒着热气。

  工地食堂的师傅手抖,我多给了两块钱。父亲把包子推给小杨,自己却就着咸菜啃馒头。小杨咬开包子时,发现馅里混着碎纸片——那是父亲从工地的废料堆里捡来的包装纸,被他小心地裁成了方形。

  夜里,小杨听见父母在隔壁低声说话。父亲说工头拖欠工钱,说江对岸的工厂总在夜里排放黑烟,说有个工友的腿被钢筋扎穿了。小杨把脸埋进枕头,闻见父亲身上那股陌生的气味,像铁锈混着潮湿的泥土。

  除夕那天,父亲执意要去镇上的理发店。小杨跟着去,看见理发师举着电动推子犹豫不决。父亲的后脑勺有道疤,头发长得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的草垛。

  随便剪剪,省得费电。父亲笑着说。可当理发师撩起他后颈的头发时,小杨愣住了——那里有片硬币大小的皮肤,色比周围浅得多,像块被漂白的补丁。

  回家路上,父亲突然停下脚步。他把小杨的手按在自己掌心,那些老茧像砂纸般粗糙。明年开春,爸带你去县城。父亲说,看看真正的火车。

  小杨抬头望天,雪下得更急了。远处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像铺了层厚厚的棉絮。他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话:江边的芦苇黄了,风一吹,就像咱家灶台上的灰。

  正月十五的清晨,小杨发现父亲在院子里挖坑。他蹲在旁边看,父亲把工地的安全帽、磨破的帆布手套、还有半截生锈的钢筋,都埋了进去。

  留个念想。父亲说,可小杨看见他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抽动。那天晚上,父亲破天荒地喝了半杯酒,脸颊红得像灶膛里的火苗。

  开春时,父亲又走了。这次他穿了双新胶鞋,走路时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小杨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见父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土路的尽头。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像一群金色的蝴蝶。

  那天夜里,小杨梦见自己站在江边。对岸的工厂冒着黑烟,江面上漂着油污。父亲穿着藏青色工装裤,正蹲在铁皮棚子里写信。信纸被风吹起,像一群白色的鸽子,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小杨醒来时,发现枕头上湿了一片。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父亲留下的那件旧棉袄上,上面的补丁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

  2000年的冬天,中国有超过八千万农民工在城乡之间迁徙。他们像候鸟一样,带着对土地的眷恋和对城市的期待,在铁轨与公路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小杨的父亲只是其中一员,他的故事被雪覆盖,被时间遗忘,却永远刻在某个少年记忆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