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囚笼内外-《路灯下遇见你》

  帅府主院那间卧房,在经历了那场如同火山喷发般的记忆回溯后,陷入了一种比死寂更加令人窒息的、紧绷的僵持之中。

  沈如晦蜷缩在床榻的最里侧,像一只受尽惊吓后、将全身尖刺都竖起来的刺猬。她不再嘶喊,不再哭泣,只是沉默地、用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刻骨恨意与深不见底疲惫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床幔的某一处虚空。她的身体依旧会因无法控制的后怕而微微颤抖,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哪怕是窗外树枝折断的轻响,或是小荷放轻脚步时衣料的摩挲声——都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充满了戒备与绝望。

  她不再允许小荷靠近进行任何非必要的护理,拒绝进食,拒绝服药。只有当念雪被奶娘抱来,那孩子纯然无邪的咿呀声和挥舞的小手,才能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极其短暂的、一丝丝的松懈。她会极其快速、如同做贼般瞥一眼孩子,那眼神里挣扎着母性的本能与巨大的痛苦,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她已被撕裂的灵魂。

  顾长钧被彻底、绝对地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那日他情急之下的闯入,以及沈如晦看到他时那如同见到地狱修罗般的剧烈反应,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将他心中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侥幸,彻底浇灭。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缓冲地,直面了自己在她心中那狰狞可怖的定位——“魔鬼”。

  这个词,比任何战场上的溃败,都更彻底地击垮了他。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甚至,他连站在帘外守望的勇气都丧失了。他害怕再听到她因感知到他的气息而发出的、那令他肝胆俱裂的恐惧呜咽。他将自己放逐到了帅府最深处的书房,用更加繁重、近乎自虐般的军务来填充每一寸思维的空隙,试图用权力的运转和江北的安危,来掩盖那噬心蚀骨的痛苦与空洞。

  然而,即使是在签署决定数万人生死的调兵手令时,他的眼前也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那双充满恨意与恐惧的眼睛;即使在听取前线大捷的军报时,他的耳中也会诡异地回荡起她那声凄厉的“滚开”。

  他依旧掌控着江北的无上权柄,依旧是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帅,可他的内心,却仿佛被掏空了一大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冰冷的穿堂风。那座他亲手为她打造的精美院落,成了他不敢踏足、却又无时无刻不魂牵梦萦的禁区。他成了自己权力之下的囚徒,被囚禁在欲望、悔恨与求而不得的永恒煎熬里。

  而在帅府偏院,方清河通过那秘密渠道,得知了这“保护性隔离”已被迫达成,以及沈如晦陷入极度抗拒与惊惧的状态后,心情沉重如铁。

  他知道,这是创伤治疗中最艰难、也最危险的“对峙期”。受害者被迫直面创伤记忆,往往会采取极端的防御姿态,拒绝一切外界的帮助,包括那些真正有利于她康复的举措。

  他必须想办法打破这个僵局,否则,沈如晦很可能在极度的精神消耗和生理衰竭中,走向最终的毁灭。

  他沉吟良久,最终提笔,写下了新的、更加迂回的策略:

  【局面危殆,常规之法已难奏效。需以退为进,另辟蹊径。】

  【一、降低存在感。照顾者(小荷)可暂时减少直接出现在其视线内的频率,将食物、药物置于其伸手可及之桌案,便悄然退至外间。给予其绝对掌控环境之错觉,减轻其被包围之感。】

  【二、利用婴孩进行间接干预。将念雪之摇篮置于其床畔固定位置,由奶娘在旁照料。婴孩之存在本身,便是最温和之刺激与牵绊。观察其是否会因婴孩需求(如啼哭)而产生微弱反应或焦虑。】

  【三、尝试环境疗法。在其未明确抗拒时,于房间内播放极其舒缓之自然音(如溪流、微风、极轻柔之鸟鸣),音量需低至近乎不可闻,旨在潜移默化安抚其过度警觉之神经。】

  【四、关于药物……】他沉重地写下,【若其持续拒食拒药超过两日,出现明显衰竭迹象,则必须考虑将镇静药物混入其唯一可能接受的流质(如米汤)中。此为无奈之下策,旨在先保其性命,维系基本生理机能,再图后计。具体操作需万分谨慎,剂量务必精准(附上手札中最小起效剂量参考)。】

  写完最后一条,方清河放下炭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建议使用欺骗性的手段给药,这违背了他的医者原则,但此刻,他面临着原则与生命之间的残酷抉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为精神的抗拒而耗竭生命。

  囚笼内外,三人皆困。

  一个被困于血色的记忆与极致的恐惧;

  一个被困于无边的悔恨与权力的反噬;

  一个被困于方寸之地,却要以信念为线,试图缝合那破碎的灵魂。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中,微弱地、顽强地,继续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