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残灯照影夜未央-《路灯下遇见你》

  念雪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绵长,像一只饱食后酣睡的小猫,蜷在锦被里,偶尔咂咂嘴,露出无意识的甜美笑靥。奶娘和小荷在外间榻上守夜,连日来的疲惫让她们早已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鼾声。

  里间只留了一盏小小的西洋床头灯,玻璃灯罩上绘着缠枝莲纹,昏黄的光线透过灯罩,在沈如晦苍白的面容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靠在床头,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目光落在女儿恬静的睡颜上,心却如同被放在温火上细细煎熬,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那缓慢而持久的灼痛。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顾长钧那些沉默却无处不在的举动,像最细密的绣花针,一针一针,精准地扎在她试图用恨意冰封的心上。他准时送来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汤药和膳食;他深夜悄然递入的、拧得半干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热毛巾,以及用厚布仔细包裹、防止冻伤孩子的冰袋;他站在廊下,望向那片日渐茂盛的红豆林时,那挺拔却难掩寂寥沉重的背影;还有……还有他递来冰糖时,指尖与她短暂相触那一瞬,那微凉的、却仿佛带着微弱电流、至今仍让她指尖发麻的触感……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如同最坚硬的基石,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苏婉卿那张涂抹精致却因嫉妒而扭曲的脸,恶毒的咒骂言犹在耳;柴房里那阴冷潮湿的霉味,粗糙麻绳反绑手腕的刺痛,婆子手中挥舞的、带着风声的棍棒,以及那逼近脸颊、闪烁着寒光的利刃所带来的濒死恐惧……这些血淋淋的记忆碎片,总会在她心防稍懈的瞬间,狰狞地跃出,带着刺骨的寒意,提醒她这个男人曾带给她的毁灭性伤害,提醒她信任的代价是何等惨重。她不断地、近乎固执地告诫自己:沈如晦,你不能心软,不能动摇!他此刻所有的卑微与示好,都可能是更高明的伪装,是诱你再次踏入深渊的陷阱!重蹈覆辙,便是万劫不复!

  可是,理智筑起的堤坝,似乎正在被一种陌生的、绵密而执拗的力量悄然侵蚀、松动。那力量,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它来自于他此刻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守护,来自于他凝视念雪时,那双深邃眼眸中无法伪装的、近乎本能的疼惜与担忧,甚至……还来自于他偶尔在她视线余光中捕捉到的、那种与她记忆中那个冷酷决绝、权势滔天的少帅截然不同的、深重的疲惫与……一丝她不愿深究的脆弱。

  这两种力量在她狭小的心房里疯狂地角力、撕扯,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对撞,激起惊涛骇浪,让她头痛欲裂,身心俱疲,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柚木地板上,那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头的燥热与混乱。她需要冷静,需要空间,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充满了矛盾气息的房间。她踉跄着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一扇菱花格窗,渴望借这初夏深夜清冷的夜风,吹散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冷却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窗外,月华如水,倾泻而下,将庭院照得一片清辉皎洁。假山、树木、亭台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朦胧而静谧。万籁俱寂,连夏虫都似乎陷入了沉睡,整个帅府都沉浸在一片浓郁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安宁夜色里。

  然而,就在这片安宁之中,她的目光,如同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不由自主地、精准地投向了后院,那片临湖的空地,那片在月光下呈现出墨绿色阴影的——红豆林。

  然后,她的呼吸骤然一滞。

  在那片红豆林旁,临水的青石台阶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是顾长钧。

  他竟然在那里!他没有穿军装外套,甚至没有穿那件家常的长衫,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些许锁骨的轮廓。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身上,将那背影勾勒得异常清晰,也异常……清瘦孤寂。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向着那片在夜风中叶片摩擦、发出细微沙沙声响的红豆林,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凝固在湖边的石像。他的身旁,随意地放着一个深色的、似乎是陶瓷质地的酒壶,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明日不是还有繁重的军务要处理吗?北地局势未稳,苏家残余势力仍在暗中窥伺,他难道不需要休息,不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吗?

  这些担忧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不受控制地、疯狂地冒出来,瞬间缠绕住了沈如晦的心,让她猛地一揪,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冰凉的窗棂,那粗糙的木刺硌得她细嫩的掌心生疼,却也让她混沌的意识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是在借酒浇愁吗?是为了念雪之前凶险的病况而感到后怕与自责?还是为了……他们之间这看似无解、如同死局般的现状,而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她看到他微微动了一下,抬起手,拿起那个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那动作里,没有平日里饮酒应酬的豪气,也没有权势在握的从容,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浸透了骨髓的落寞与……一种近乎认命的绝望。

  那一刻,沈如晦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堵由无数伤痛、委屈和恨意层层垒砌、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高墙,仿佛被一柄无形重锤狠狠撞击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清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裂响。

  她像是被这无声的巨响惊吓到,猛地转过身,背紧紧贴着冰冷墙壁,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失去了章法,狂跳不止,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潮,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当场撞破,充满了难堪与慌乱。

  残灯如豆,那一点微弱的光晕,将她不知所措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随着灯火的摇曳而晃动不定,如同她此刻纷乱迷茫的心绪。

  夜未央,长夜漫漫似乎没有尽头。

  而心潮,已在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汹涌澎湃,再难平息。

  这一夜,对于隔着一方庭院、各怀心事的两人而言,注定又是一个无眠的煎熬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