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旧笺血色惊梦回-《路灯下遇见你》

  自那夜之后,沈如晦与顾长钧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僵硬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他依旧每日过来,沉默却不容忽视地存在于她们母女生活的间隙里。沈如晦不再像最初那样明显地排斥,有时甚至会在他陪着念雪玩耍时,默许般地坐在一旁,手中做着女红,偶尔抬眸,视线不经意地掠过那副父女天伦的画面,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这日午后,顾长钧因江北来的紧急军报,被副官请去了前院书房。他临走前,习惯性地走到摇篮边,俯身轻轻吻了吻念雪光洁的额头,又抬眸看向坐在窗边绣墩上的沈如晦。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她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绣着一方帕子,侧颜安静柔美。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破茧而出的情绪,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我晚些再来。”

  沈如晦没有抬头,只是握着绣花针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离开后,小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念雪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沈如晦放下手中的绣活,只觉得心绪不宁,那针脚也失去了往日的平整。她起身,想为自己倒杯水定定神,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靠墙摆放的那个紫檀木多宝格。

  那是顾长钧命人从库房里搬来的,里面摆放的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古玩,而是一些看似寻常却透着用心的物件——色彩鲜艳的西洋珐琅彩娃娃,做工精巧的鲁班锁,还有一些质地温润、适合孩童把玩的玉雕小动物。他的心意,在这些细微之处,体现得淋漓尽致。

  沈如晦的视线,落在了多宝格最下层,一个半开的抽屉上。那抽屉似乎没有完全推回,露出了一角泛黄的纸张。她本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或许是连日来心绪的动荡,又或许是那纸张的陈旧颜色与这满室用心的“新”格格不入,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弯下腰,轻轻拉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很空,只放着一本封面斑驳、显然有些年头的西洋笔记本,以及几封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边角已经磨损的信件。笔记本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沈如晦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她认得这种笔记本,是多年前南洋那边流行过的样式。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她的心头。

  她犹豫着,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翻开了笔记本的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娟秀中带着一丝倔强的字迹——那是她自己的字!是她在南洋那些年里,断断续续写下的日记!

  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记得,离开南洋时,这些记录着她少女心事、思乡之情,以及……后来那场无望苦恋与钻心之痛的日记本,被她亲手锁在了箱底,并未带走。是谁?是谁把它们翻了出来,并且送到了顾长钧的手里?

  她强忍着心头的惊悸,快速地向后翻去。日记的内容,从初到南洋的新奇,到对故土的思念,对姨母一家微妙情绪的记录,对未来的迷茫……然后,字迹开始染上朦胧的情愫,出现了那个身影——陆文清。记录着他如何如兄长般照顾她,如何在她病中悉心医治,如何在她孤寂时带来慰藉……那些文字,青涩而真诚,记录着一个少女在最无助的岁月里,对温暖最自然的靠近与依恋。

  沈如晦的脸色渐渐发白。她继续向后翻,翻到了她决定回国前夕,那些充满了挣扎、痛苦与决绝的篇章。

  「……此去经年,或许再无归期。长钧,这个名字如同心口的朱砂,碰不得,忘不了。听闻他已成婚,娶了那位苏小姐。也好,也好……终究是我痴心妄想。只是,念雪……我可怜的孩子,她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了……」

  「文清待我极好,他说愿照顾我与念雪一生。可我如何能误他终身?我这残破的身心,如何配得上他那样干净温暖的人?……」

  字字句句,如同昨日重现,将她拉回那段绝望而黑暗的岁月。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然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日期,字迹潦草而虚弱,仿佛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写就。而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那上面的字迹,并非墨水书写,而是一种暗沉沉的、已经氧化发黑的——血色!

  那是她的血!是在她得知顾长钧大婚消息,悲痛欲绝,引发早产,在产床上奄奄一息时,挣扎着写下的!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字泣血:

  「顾长钧,我恨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若念雪有幸长大,勿使她知父名。你与我,恩断义绝,黄泉路上,亦不相识!」

  血迹斑斑,模糊了部分字迹,但那刻骨的恨意与决绝,却穿透纸张,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沈如晦的眼眸,也刺穿了她这些时日以来,被温情模糊了的记忆和刚刚松动的心防!

  她猛地合上日记本,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多宝格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原来……原来她曾经那样恨过他。恨到用鲜血立下诅咒,恨到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与他有丝毫瓜葛!

  那血书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将那些被温情掩盖的、血淋淋的伤口,重新剐开,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场几乎夺去她生命的生育,那个雪夜他未至的绝望,那三年寄人篱下、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那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长夜……所有被她刻意压抑、试图在近日温情中淡忘的痛苦和屈辱,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上,瞬间将她淹没!

  她怎么会忘了?怎么会因为他对念雪那几分迟来的父爱,因为他这几日小心翼翼的陪伴,就几乎要动摇,几乎要原谅?

  温情是假象!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是麻痹她神经的迷烟!

  她扶着多宝格,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那双刚刚还因迷茫而显得有些柔软的眼眸,此刻重新被冰冷、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清醒所充斥。

  她看着那本静静躺在抽屉里的日记和血书,仿佛看到了自己愚蠢的、即将再次踏入同一个深渊的灵魂。

  不!她不能!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是顾长钧处理完军务回来了。

  沈如晦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将抽屉推回,迅速擦去眼角的湿意,强撑着挺直了脊背,试图在脸上恢复平日里的淡漠。

  可是,那血色斑斑的诅咒,已经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刻在了她的眼底,刻在了她的心上。

  顾长钧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处理军务后的些许疲惫,但目光在触及她和摇篮里的念雪时,依旧下意识地柔和了下来。他像往常一样,走向摇篮,想去看看女儿。

  “别碰她!”

  一声尖锐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抗拒的声音,骤然在房间里响起,划破了方才伪装的平静。

  顾长钧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愕然转头,看向沈如晦。

  只见她站在窗边的阴影里,身形单薄得像是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脸色苍白得吓人,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了近日的迷茫和微弱松动,只剩下一种他熟悉的、甚至比以往更甚的——冰冷的恨意,与万念俱灰的绝望。

  刚刚筑起的、脆弱的琉璃梦境,在这一刻,被旧日血色的残酷现实,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