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谁在替天行针?-《针灸鼻祖涪翁传》

  秋风裹挟着山间的寒意,无声地拂过三十六村的每一寸土地。

  这份异样的安宁,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所有人的心头。

  女医堂派出的探子返回,带来的消息令人费解:“柳溪村内,人人康健,并无疫症。”可这份回报,非但没有驱散疑云,反而让百草盟的气氛愈发凝重。

  江畔,夜凉如水。

  一个眼覆白纱的盲童侧卧在竹席之上,风声、水流声、虫鸣声,万籁交织,在他耳中却清晰分明。

  忽然,他身下的竹席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共振,那不是大地的脉动,而是一种被极致压抑后的呼吸,断续如游丝,藏在风的缝隙里。

  他猛然坐起,侧耳凝神,将全部心神沉入这片寂静的海洋。

  一夜未眠,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从无数杂音中剥离出那缕诡异的频率——来自西北方向,十七里外的柳溪村。

  那里的心跳,成百上千,竟齐整得如同军阵鼓点,分毫不差。

  这不是健康,这是被无形枷锁操控的死寂。

  次日,盲童执意要前往柳溪村。

  柳妻,百草盟中以智谋着称的女医,亲自前来劝阻:“阿音,探子已回报无恙,你又何必涉险自扰?”

  盲童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却异常坚定:“柳姨,《针歌》有云:‘安者非安,静者非宁’。他们……太安静了。”

  就在盲童动身的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蛰伏在俯瞰柳溪村的山脊之上。

  程高,这个游离于百草盟之外的神秘传承者,已经在这里静观了三日。

  他从不入村,只信自己的眼睛和感知。

  夜半时分,他猛地驻足,瞳孔骤缩,死死盯住柳溪村的方向。

  只见村中几户人家的烟囱里,炊烟笔直地升起,如同一根根灰色的标枪,刺向夜空,竟无一丝风吹的歪斜。

  风起而不乱烟,除非……人心平息。

  程高身形一晃,如墨滴入水,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村外的密林。

  他没有靠近村落,而是俯下身,将宽大的手掌贴在一条虬结的老树根上,闭目凝神。

  刹那间,大地的微弱震动通过树根传入他的掌心。

  百余人的呼吸,百余颗心脏的搏动,被调校成同一个频率,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操控着他们的生死节律。

  这脉象,他在师门绝学《心火录》中见过——“郁闭之象”,心火被强行压制,生气渐绝,乃大凶之兆。

  他不打算闯入这片死寂。

  思忖片刻,程高折下三段长短相若的竹枝,走到村口那条必经的小径中央,将竹枝摆成一个“井”字。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页泛黄的《心火录》残页,用一块卵石压住一角,使其半掩半露地躺在“井”字中央。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退入林中,身影迅速被浓雾吞噬。

  盲童阿音抵达柳溪村时,看到了一幅令他毛骨悚然的景象。

  村民们正在田间列队劳作,无论是挥锄还是播种,动作都如出一辙,整齐划一,仿佛提线木偶。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谈,脸上是同一种麻木的平静。

  而村中最中心的祠堂,本该是香火鼎盛之地,此刻却大门紧锁,从地窖的通风口隐隐传来微弱的呻吟——病者,竟被当成异类锁了起来。

  阿音没有去敲任何一扇门,他知道不会有回应。

  他只是走到村口那块大青石上坐下,将那根探路的竹杖,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

  笃,笃笃,笃……然后,他开口了,哼唱起《针歌》中最狂放不羁的一节——“风从东方来,吹我心火开!不问生死路,但求一念快!”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

  起初,无人理会。

  村民们依旧麻木地劳作,仿佛他是空气。

  阿音不急不躁,日复一日,只在村口敲杖,哼唱。

  第三天黄昏,一个正在织布的妇人手中穿梭的木梭,突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维持了数日的平稳节奏,第一次出现了错乱。

  第五天清晨,一个踢着毽子的孩童,踢着踢着,竟不自觉地跟着阿音的调子哼唱起来。

  时机到了。

  阿音停下竹杖,用尽全身力气,朝整个村庄高声喊道:“你们,多久没哭过了?”

  这一声问,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田间的锄头停了,织布机旁的妇人僵住了,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凝固。

  他们怔怔地站着,麻木的表情开始龟裂。

  终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发出了第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呜咽。

  这声呜咽,如同堤坝上崩开的第一道裂口。

  瞬间,山洪暴发。

  整个柳溪村,上百名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伏地痛哭。

  哭声震天,充满了委屈、恐惧和被释放的狂喜。

  那郁结在天地间的死气,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哭嚎,轰然泄去。

  祠堂地窖的门,被人从里面撞开,几个面色灰败的病者爬了出来,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气息竟也渐渐活络起来。

  消息传回百草盟,议政堂内一片震动。

  众医官群情激愤,纷纷请命,要求立刻派遣医队进驻柳溪村,用针药“矫正心疾”。

  “不可!”柳妻清冷的声音响起,力排众议。

  “此病非药石可医,亦非外邪入侵。此乃‘惧乱成习’。他们经历过大疫,害怕失控,害怕混乱,所以用最严苛的秩序压住了一切——连悲伤都不敢有,因为悲伤也是一种失控。”

  她走到堪舆图前,目光扫过三十六村。

  “我有一策,不派一药,不设一诊,不立一规。”她下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命令:“传令与柳溪村接壤的七个村落,命其轮值者,每日黄昏,在柳溪村外吹笛一段。曲调不限,随心所欲,或喜或悲,皆可。”

  众医官哗然,这算什么疗法?

  柳妻眼神锐利如刀,亲笔写下一道盟主令:“不准治愈,只准听见。”

  七日后,柳溪村自行推举了一位代表,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百草盟。

  他带来的,不是谢礼,而是一本用粗麻纸装订的册子,上面用炭笔写着四个字:《哭声记事册》。

  册子第一页,只有短短一行字:“癸卯年秋,九月十七,全村哭尽一夜。天明后,有人笑了。”

  又过了数日,一个深夜,柳溪村中一名少年突发急症,手足冰冷,气息断绝,脉象闭塞如死,正是医书上所说的“厥逆”之症。

  村中无医,众人围着少年,慌乱无策,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气仿佛又要被恐惧吞噬。

  就在这时,一位曾用歌谣救活过自家孙儿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上前,将干枯的手掌抚上少年的胸口,口中哼唱起那段古老而温暖的调子。

  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童子,有样学样,也跑到少年身边,用胖乎乎的指节,模仿着盲童阿音当初的节奏,轻轻叩击着少年的脊背。

  紧接着,又有三人围拢过来,将少年紧紧拥在中间,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没有针,没有药。只有声音、节奏和体温。

  半个时辰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少年猛地睁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梦见……有人用声音,扎了我一针。”

  远处,听到村民传信的盲童阿音,正拄杖立于村口。

  他闻言,抚着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了了然的微笑:“原来,针,早就不在手里了。”

  同一时刻,涪江源头,程高凭虚而立。

  他遥望下游柳溪村方向,那里的灯火不再是死寂的一片,而是如繁星般错落闪烁,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暖意。

  忽然,他心口那处师门传承印记微微发热,却不是灼痛,而是一种温润的感觉,仿佛有万千道看不见的细流,从天地四方汇入他的血脉。

  他缓缓低头,看向脚下清澈的江水。

  水中的倒影,竟不再是他孤身一人,而是无数模糊的身影——有拄杖而歌的盲童,有哼唱古调的农妇,有摆下“井”字阵的封井老医,有伏地痛哭的村民……他们每一个人手中,都仿佛执着一根无形之针,刺向一个个无形之穴。

  “师尊……”他对着江水轻声自语,“您当年说,‘针入三息定生死’,讲的是一针之威,一人之力。可如今……”

  他的话音渐渐消散在风中。

  “这天下,已无人执针。可每一寸沉默被打破的地方,都是落针。”

  风过江面,唯见万顷波光轻轻颤动,如万针齐鸣,替天而行。

  几天后,柳溪村那位带着《哭声记事册》的代表,在百草盟的授意下,郑重地踏上了归途。

  他身后,跟着数名抄录员,他们将带着这本册子的抄本,前往其余三十五村。

  柳溪村的村民们自发地送到村口,看着代表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他们相信,他们用眼泪和哭声写下的东西,将成为拯救更多人的良方。

  这是一种全新的力量,源自最本能的情感宣泄。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当一本记录痛苦的册子被当成治愈的圣典,当一种自发的宣泄被塑造成必须遵循的仪式,那被打破的枷锁,或许正在以另一种更加坚固、也更加隐蔽的方式,重新被铸造起来。

  一场源于“寂静”的瘟疫刚刚退去,而另一场以“喧哗”为名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