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夜渡寒潭,针引水底光-《针灸鼻祖涪翁传》

  山风卷着湿意灌进领口时,程高后颈的汗毛先竖了起来。

  他护着药囊的手紧了紧,药囊里残卷的沙沙声被头顶闷雷盖过——方才还只是阴云,这会子已黑得像倒扣的铁锅,云底翻涌着青紫色的光。

  要下暴雨了。涪翁突然停步。

  他的玄针不知何时已攥在掌心,针尖微微发颤,

  程高侧耳,除了山风,还有种闷沉的轰鸣从山底漫上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有千万头野兽在啃噬山体。

  王二狗的裤脚先湿了——不知何时,山路上的积水已漫过脚面,浑浊的水流卷着枯枝碎石,正从他们方才下来的陡坡方向冲来。

  山洪!王二狗喊得破了音,泥点子溅上他的下巴,师父,原路别冲了!

  涪翁没答话,玄针在指尖转了个圈,突然扎进脚边泥里。

  程高看见赤红色的针尾泛起微光,顺着针身往下,泥土里竟渗出细细的金线,像活物般往东南方爬。寒潭泽。涪翁拔针时,泥里的金线地断了,程高,地图。

  程高早把用油纸包着的地图掏了出来。

  展开时,雨水正顺着他的发梢滴在图上,晕开一片墨痕。师父,前山被冲垮了,只有寒潭泽...他声音发紧,可这地方...村头张老汉说夜里有绿火飘,水鬼拽人脚脖子。

  水鬼?涪翁突然笑了,玄针在雨幕里划出半道弧,我这针,专克邪祟。他扯下腰间的鱼篓甩给王二狗,把闭息丹全倒出来,每人三颗。

  王二狗翻鱼篓的手直抖。

  他记得上个月在村口,有个女人说被水鬼缠上,半夜往井里跳,是师父用赤针挑了她的风池穴,扎出半碗黑血。

  可这寒潭泽...他摸出个青瓷瓶,倒出的丹丸在雨里泛着朱砂红,师...师父,这潭水这么深,闭息丹管不管用?

  管用不管用,下去试试便知。涪翁把药囊系在程高腰间,自己脱了外袍,露出精瘦的脊背。

  雨水顺着他的发帘往下淌,在锁骨处汇作小水流,程高护药囊,二狗跟紧我。他蹲下身,指尖在水面点了点,潭水突然翻起白浪,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程高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潭面翻涌的水泡,想起地宫石壁渗水时师父说的水脉如人脉,突然明白过来——师父要把水脉当病人来。

  果然,涪翁咬破指尖,玄针蘸着血扎进水里,整个人的气息突然沉了下去,像块石头往潭底坠。

  潭水比想象中冷。

  程高刚潜下去,耳膜就被水压得生疼。

  闭息丹在舌尖化开,甜腥的药味涌进鼻腔。

  他眯着眼,看见师父的玄针正泛着幽蓝的光,像根会移动的灯芯,在浑浊的水里划出光路。

  王二狗在他左边,手忙脚乱地扑腾,活像只被丢进河里的鸭子。

  别乱动。涪翁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闷闷的,像隔着层布。

  程高这才发现,师父的指尖还渗着血,血珠随着水流飘向不同方向,竟在水中组成个扭曲的形——那是...经络图?

  他突然想起天禄阁残卷里的记载:玄针通脉,可感天地气数,原来不是传说。

  等程高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前方有团黑影。

  那是座石殿,穹顶雕着云纹,门楣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纹路,像被酸蚀过的龟甲。

  王二狗抢先游过去,双手抵在石门上推了推——纹丝不动。

  他急得直跺脚,脚蹼搅起的泥沙糊了程高一脸。

  退开。涪翁的声音沉了几分。

  他盯着门楣上的纹路,玄针在指间转了三转,突然射出三根赤针。

  程高借着针尾的光看清了:第一根扎在位置,第二根,第三根——正是《黄帝内经》里诊脉的三大要穴!

  石殿里传来一声。

  程高感觉耳膜震了震,石门竟缓缓裂开条缝。

  幽黑的门缝里涌出股腐叶味,混着点铁锈腥。

  王二狗的手刚要伸进去,被涪翁一把拽住。别急。涪翁的玄针抵住门缝,针尖突然亮得刺眼,里面...有东西。

  程高顺着针尖望去。

  石殿内的黑暗里,隐约能看见几团影子。

  那些影子蜷缩着,有的抱着头,有的抓着胸口,姿势说不出的诡异。

  王二狗的闭息丹快化完了,他憋着气指了指:师...师父,那是...石头?

  涪翁没说话。

  他盯着那些影子,玄针上的光突然暗了暗。

  程高看见师父的指节发白,这是他每次遇到难解病症时的模样。进去。涪翁突然拽过程高的手腕,记着,无论看见什么,别碰。

  石门完全打开的瞬间,程高听见声闷响。

  那声音像有人在咳嗽,又像骨头裂开的脆响。

  他下意识握紧药囊,里面的残卷突然烫了起来——医道传承印在发烫。

  涪翁的背影挡住了光,程高只能看见殿内影影绰绰的轮廓,还有满地...泛着青灰的。

  王二狗的闭息丹化完了,他猛地浮出水面换气。

  程高却盯着殿内,心跳得像擂鼓。

  那些的轮廓,怎么看都像...人。

  程高的指尖几乎要掐进药囊里。

  那些蜷缩的在玄针幽光下显了原形——骨节扭曲如被无形巨手攥碎,肋骨向内凹陷成诡异弧度,连下颌都脱了臼,半张着露出泛黄的齿根。

  王二狗在水面扑腾的水声突然变得遥远,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师...师父,这些人...

  不是溺死的。涪翁蹲下身,玄针轻轻划过一具骸骨的胸椎。

  针尖触到骨面时,程高看见有青雾从骨缝里渗出来,像被戳破的气泡般散在水中。

  涪翁的眉峰皱成刀刻的痕,你看这脊椎,督脉走行处有灼烧痕迹。他屈指叩了叩骸骨后颈,大椎穴位置骨裂,任脉逆冲,冲脉暴张——他突然抬眼,眼底燃着赤针般的光,是强行引气入脉,爆体而亡。

  程高倒抽一口冷气。

  他想起天禄阁典籍里提过逆脉之祸,说的是妄人贪功强行修炼邪术,导致气血倒灌经脉。

  可这潭底石殿,怎会有这种...他的目光扫过满地骸骨,突然发现每具骸骨的掌心都攥着碎玉片,青玉碎屑混着泥沙粘在指缝里。

  怨气。涪翁的声音突然低了,玄针上的光暗了暗,他们死得不甘,魂魄被困在骨里。他从怀中摸出个檀木盒,打开时程高闻见股沉水香——是安魂针,师父说过这是用千年沉木芯磨成,专破阴邪执念。

  涪翁取了七枚针,第一针点在最近那具骸骨的百会穴,第二针膻中,第三针气海...

  青雾突然翻涌起来。

  程高感觉有冰凉的东西擦过后颈,那些骸骨周围的水突然变得粘稠,像有无数无形的手在拽他的衣袖。

  涪翁的额头渗出细汗,每扎一针,玄针尾端就腾起一点火星,将青雾灼成细碎的金粉。

  当第七针扎进最后一具骸骨的关元穴时,整座石殿突然震颤,潭水从穹顶裂缝灌进来,冲得骸骨东倒西歪。

  涪翁拽起程高就往殿外跑,怨气散了,潭底要塌!

  程高被拽得踉跄,余光瞥见石殿中央的石台上,几卷裹着绢帛的竹简正随着水流晃动。

  那绢帛虽已腐朽,却仍能看出暗纹是云雷纹——和天禄阁的典籍封套一模一样!师父!他猛挣开手,扑向石台,残卷!

  涪翁的瞳孔骤缩。

  他反手甩出两根赤针钉在石门上,暂时撑住即将垮塌的石壁,小心水浸!程高的指尖刚碰到竹简,就被腐坏的绢帛硌得生疼。

  他把竹简护在胸口,突然发现最上面那卷的绳结是字纹——这是太医院特有的封卷方式!

  火灵粉。涪翁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往竹简上撒了把淡金色粉末。

  粉末遇水腾起细烟,竹简上的水渍竟顺着纹路被吸了进去,露出上面斑驳的朱笔批注。

  程高凑近一看,心跳几乎停了——寸口者,脉之大会...三部九候,如环无端,这不正是《诊脉法》里失传的三部脉诀?

  好!

  好!涪翁的手在发抖。

  他活了五十年,见过太多医典被战火焚毁,此刻却像个孩童般用指腹轻轻抚过竹简,当年淳于意的弟子宋邑抄录的,果然在此处。他突然抬头,玄针在掌心转得呼呼生风,快收起来!

  潭底要崩了!

  话音未落,石殿穹顶地塌下块巨石。

  程高抱着竹简就地翻滚,后脑勺撞在石台上,眼前金星直冒。

  涪翁拽起他的胳膊就往殿外冲,刚游出石门,就听见身后传来闷雷似的轰鸣——石殿彻底埋进了泥沙里。

  王二狗在水面上急得直跳脚。

  他刚换过气,就见潭水突然翻起黑浪,浪尖上还泛着腥红。师父!

  成高!他大喊着要往下跳,却被突然窜出的黑影撞了个跟头。

  那黑影足有两丈长,鳞片在水下泛着青黑,蛇信子扫过王二狗的小腿,顿时划出三道血痕。

  水蟒!程高的声音在水下闷得发哑。

  他看见那蛇头足有笆斗大,利齿间还挂着半块骸骨,正张着嘴朝王二狗的腰腹咬去。

  涪翁的玄针地出鞘,在水中划出道银弧——这是针走廉泉的杀招!

  程高看见针尖精准地扎进水蟒咽喉处的廉泉穴,那是任脉上的要穴,主司咽喉开合。

  水蟒的动作瞬间僵住。

  它的蛇信子还保持着前探的姿势,浑浊的蛇眼却慢慢失去了焦距。

  涪翁拽着程高冲出水面时,正看见水蟒庞大的身躯砸进潭底,搅起的泥沙把潭水染成了泥浆色。

  王二狗抱着小腿直抽气,血珠混着潭水往下淌。

  程高手忙脚乱地翻药囊找金创药,却被涪翁按住手腕。无碍。涪翁扯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扎伤口,目光扫过潭面——此时暴雨已停,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把潭水照得像块碎银。

  方才的石殿、水蟒,仿佛从未存在过。

  涪翁背起药囊,湿发贴在颈后,去松林歇脚。

  三人踩着湿滑的山路往上走时,程高听见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惨叫。

  那声音像被山风揉碎了,时断时续,还混着弓弦震颤的嗡鸣。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玄针,却见涪翁也停住了脚步,目光如刀般刺向松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