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挖目顿悟遭暗袭-《蟑真人》

  那只玄青木骸蜂,写完那五个字,并没飞走,它扇了扇翅膀,飞到一具残缺的孩童尸体旁,沾了沾积在眼窝里的血。

  很明显是字写到一半,血不够了。

  还要写?

  还要继续?

  他禁不得,暴举左手,忽尔双指插准了自己的眼眶,怒喝一声。

  “张承阙心眼鉴世,弗为外物乱!”

  “不存,剑海一劫失其曦!”

  扑哧一声,两颗尚带着些许温热的眼球掉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而那只玄青木骸蜂,丢了那根被血浸透的木枝停在地上,只是静看张承阙。

  筑基后期与大圆满之间,隔着的原不是灵力的多寡。

  而是一层名为我的窗户纸。

  眼在便有我见。

  耳在便有我闻。

  身为凡人时的七情六欲,身为修士时的傲骨与牵挂,尽是我执。

  执于亲情,便被一村老小锁死两年。

  执于修行,便为一言一行所动,心生波澜。

  执于双目所见之真实,便被那蜚蠊精玩弄于股掌之间,屠尽满村,徒增业障。

  如今牵挂也没了,连我是谁,都不再重要,只剩下剑。

  张承阙平复了心情,哑然失笑。

  “若非你这蜚蠊精,我此生怕是都迈不过这道坎。”

  那一百八十三具尸体,那段被囚禁了两年的光阴,居然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张承阙的世界里,只剩下风声,还有自己扩散了两倍的神识。

  这居然也能顿悟。

  只可惜。

  过去他至少还能用那双眼睛,去分辨去寻找。

  现在,怕是一辈子也寻不来那蜚蠊了。

  他仰起头,空洞的血窟窿对着清冷的月,身子僵住。

  因为此时此刻,一股凉意从他的小腹处弥漫开来。

  他心头一沉,立刻将神识转而内视。

  经脉坚韧如江河,灵力奔涌似洪流固如山岳。

  一切都彰显着大圆满境界的强横。

  可。

  可他的丹田破了一个洞。

  一截漆黑的虫豸的肢节,从他的后腰处刺入,小腹中探出。

  骇人的话在耳边炸响。

  “张催湛是我杀的。”

  “你张承阙,也会是我杀的。”

  不是人的言语,似是口器摩擦出来的声音。

  张承阙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

  可那影子的姿态,却与他本人截然不同。

  他的影子和什么重叠了,正弓着背,六条手臂张开,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张承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遭此一击,已如风中残烛。

  “现在好了。”

  陈根生淡淡道。

  “你的侄儿,侄媳,还有那个没断奶的娃娃。这满村碍眼的凡人,都解脱了。”

  那只虫手,猛地一绷紧。

  写完了字的玄青木骸蜂,扇动翅膀绕着张承阙飞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他左边那个空洞的眼眶里。

  月光下,张承阙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那影子缓缓蠕动,从扁平的阴影,一点点鼓胀,变得立体。

  一个非人的轮廓,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直立行走的大虫豸,身形轮廓如直立的异形妖物,比寻常壮汉还要高出一个头。

  通体覆盖着一层油亮的甲壳。

  六条手臂是从肩胛与肋下生长出来的细长虫手,每一条手的末端,都是锋利如刀的骨刺。

  它的头颅只有两个巨大的眼睛,一张锯齿状的嘴,两根细长的触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器官。

  根生低下头,光滑的面甲上,映出剑修那双空洞的血窟窿。

  “我不窃你的道躯。权作我于你这苦命剑修的丧命之礼。”

  说完伸出一只骨刺嶙峋的手,轻描淡写地将那柄陪伴了张承阙一生的长剑,从尸体旁拎了起来。

  这柄斩杀了百草谷三位筑基,又屠尽了泥瓶村一百八十三口人的上品法器,居然被轻易折成了两段。

  又在那尸身上摸索了一阵,寻到了一个储物袋。

  里面空无一物。

  做完这一切,陈根生站直了身子,两根触角轻轻晃动。

  在百草谷被这张承阙一剑枭首之后,他才真正体会到,人躯,是何等可笑的囚笼。

  无论是那副丑陋的虚灵道躯,还是江归仙给的俊朗皮囊,都不过是披在虫豸身上的一件衣裳。

  衣裳破了,可以再换。

  可若是连虫豸本身都忘了自己是虫,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阴火蝶当年的那番话,此刻想来,竟是至理名言。

  所以他两年内,躲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日复一日地参悟《天虫百解》。

  舍弃人身,重归虫体。

  将自己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按照功法所述,朝着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形态转化。

  好在他挺过来了。

  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陈根生。

  一只修了仙的蜚蠊。

  思绪到此,陈根生张开嘴,自下颌处裂开一道缝隙,那缝隙迅速向上延伸,直至额顶。

  整张面甲上,锯齿的嘴向两侧翻开。

  露出的是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如同无底洞般狰狞的口器。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

  地上,只剩下一套被血浸透的青色道袍。

  “呱呱呱呱呱!”

  一声熟悉的蛙鸣,自远处响起。

  陈根生转过头。

  村口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小山似的煞髓蛙从黑暗中一跃而出。

  许久不见,这蠢物身形又大了几分,通体墨色愈发深沉,皮肤上那朵九瓣冰花妖异非常。

  “咕呱!”

  陈根生没有回应。

  煞髓蛙复向前跃两步,凑得更近。

  其巨目之中,竟有一丝与狰狞外相极不相称的亲昵与欢悦。

  纵使换了形貌改了气息,这蠢蛙仍凭那点微末牵连,寻到了他。

  “李思敏呢?”

  他问。

  “呱呱!”

  煞髓蛙连叫两声,两只前蹼在地上比划着,它转动着巨大的头颅,焦急地在四周张望。

  是走散了。

  自那日百草谷一别,这两年,想必这蠢物一直在寻他。

  至于李思敏,那具没了神智的尸傀,或许早就迷失在哪片深山老林,成了一堆枯骨,又或许,还背着那口黑棺,漫无目的地游荡。

  “棺材不在我这了,莫要再来寻我。”

  “我一开始就同你说过,李思敏才是你的主人。”

  煞髓蛙灯笼眼里那点欣喜,被茫然所取代,它发出一声哀求鸣叫,又想往前凑。

  “滚!”

  煞髓蛙如遭雷击,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缩去,一屁股墩坐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土血泥。

  眼前的这个存在,好像和它记忆里不一样了。

  “去找你那死人主子。”

  “呱。”

  身后,又传来一声委屈的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