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礁滩风咽葬旧年-《蟑真人》

  陈根生或将终生不察,是自己的缘故,送师兄赴了黄泉。

  若当年允诺,与明月珠生下一子,师兄心有所系,是否可多活两年?

  最后一朵昏黄的灯花也灭了。

  黑暗吞噬了一切。

  陈根生靠在墙角。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

  等师兄诈尸。

  半个时辰后。

  他站起身,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清了那个佝偻的轮廓。

  李蝉还保持着抱着孩子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张破凳子上,头歪向一侧。

  “可以了。”

  陈根生开口。

  没有回应。

  他伸出手,在那具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那具身体随着他的力道,直挺挺地朝着一侧倒了下去,怀里的婴孩也跟着滚落。

  陈根生眼疾手快,单手一伸接住了那个襁褓。

  李蝉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恨便是恨,饿便是饿,他的情绪素来简单。

  可如今望着地上的李蝉,大脑好像被生生挖去一块,冷风灌入,呼呼作响,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单手抱着陈留光。

  小东西睡得很沉,砸了砸嘴,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陈根生把孩子轻轻放在破床上,用旧被褥裹好。

  然后他蹲下身,注视着地上的那具尸体。

  还不死心,还在等师兄诈尸。

  满头白发凌乱地贴在蜡黄的头皮上。

  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安详。

  他真的死了。

  陈根生后知后觉。

  只是觉得也好,师兄被道则反噬,疯癫两年,日日胡言,动辄发怒,甚至动手打他,还嚷着要抱小孩。

  真死了也行吧。

  陈根生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动作。

  只是下意识地就那么做。

  是了,蜚蠊怎么会有眼泪?

  陈根生站起身走到屋外,在沙滩上刨开了一个深坑。

  他将李蝉的尸体拖了出来,放进坑里。

  突然想到师兄的话,又怔怔愣住。

  他还要棺材。

  调转方向,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身后,是那间没了灯火的石屋,还有无尽翻涌的潮声。

  村东头那座青瓦房,比九年前更气派,院墙都新砌了一圈,门口还挂上了两盏灯笼,在海风里摇摇晃晃。

  守门的两个渔汉正靠着墙根打盹,被突兀的脚步声惊醒。

  他们揉着眼睛,刚想呵斥,待看清来人那张脸,那身形,呵斥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鱼首!鱼首!他来了!”

  院门被拉开。

  月明珠提着一盏灯,快步走了出来。

  她今年已经二十出头,不再是那个追在少年身后的丫头了。

  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的娇憨,多了几分当家人的利落与威严。

  “李二疤死了。”

  月明珠手里的灯笼晃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

  “我要一口棺材,好点的。”

  陈根生又补了一句。

  月明珠只能胡乱地抹着眼泪,用力地点头。

  “好,好,我马上让人去安排。”

  月明珠吩咐完下人,提着灯笼追出了院门。

  她站在村道上,泪眼模糊。

  越走近,心跳得越快。

  那间石屋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走到那扇破烂的门前,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探头朝里望去。

  屋里很暗。

  借着她手里微弱的灯光,能看到一个婴孩正睡在床上。

  陈根生靠在另一边的墙角,抱着臂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些什么。

  他身旁的地上,躺着一个佝偻的身影,用一张破草席盖着。

  月明珠的眼泪又一次忍不住了。

  就这么提着灯,站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声音。

  棺材送来了。

  几个渔汉抬着一口厚实的柏木棺材,放在石屋外的沙地上。

  陈根生睁开了眼,弯下腰,将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那口棺材。

  亲手将李蝉放进棺材里。

  然后拿起棺材盖,准备合上。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月明珠手里拿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素缟,眼巴巴地望着他。

  “陈生哥,让李二叔……穿得体面点再走吧。”

  陈根生望着昔日在无尽沼泽外的小山丘未曾捡起的白色素缟,又愣了神。

  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不哭!”

  月明珠突然冲他喊了一嗓子。

  说完她自己先受不住了。

  更大的泪珠成串成串地滚落。

  月明珠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她哭得毫无章法,像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小女孩,肩膀一耸一耸。

  石屋里,原本睡得正香的陈留光也被吵醒。

  婴孩的啼哭加入了这场混乱的哀悼。

  陈根生站在棺材前,被这两种哭声夹在中间,脑子里嗡嗡作响。

  又过了一会,天亮透了。

  村里来了几个吹唢呐的,还有两个专门负责哭丧的妇人,都是月明珠花钱请来的。

  唢呐声一起,那两个妇人便一左一右地扑在棺材上,扯着嗓子,哭天抢地。

  几个精壮的渔汉将棺材抬上肩。

  月明珠跟在棺材后面,像个失了魂的影子。

  送葬的队伍穿过整个海岬村。

  村里的人,远远地躲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

  “这李二疤总算是死了。”

  “你看陈生,爹死了都不愿跟丧,服了。”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人们纷纷缩回了屋里,关上了门。

  队伍走到了村西头的乱礁滩。

  渔汉们拿起铲子,开始填土。

  那两个专门哭丧的妇人,一左一右,跪在坟前抹着眼泪。

  声音一高一低,一唱一和。

  “一杆鱼竿哟,断了梢哎。”

  “东家撒手哟,不肯要喽。”

  “浪里来去不见影,鱼儿从此不知人哟。”

  月明珠的哭声小了下去,安静听着,仿佛那唱词里的人,真是那个平日里坐在门口缝补渔网,笑起来满脸褶子的李二疤。

  “一双草鞋哟,磨破了底哎。”

  “沙滩从此哟,无踪迹喽。”

  “日头底下无人坐,石屋门前冷风凄哟。”

  陈根生难过异常。

  原来凡人的悲伤,是可以这样花钱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