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岁月抛人葬旧缘-《蟑真人》

  陈根生对生死道则的体悟,已至一定境地。

  对自身境遇亦早有明断,料定自己若殒命,陈生必随之而亡,自身意识便要归返无尽海某座岛屿的地底之下。

  若不死,断无破局之法。

  他不是一定要去探明陆婆婆殒命根由,只是尚有他事待理。

  可若李蝉真个去了,第六世他定然无法渡过,终将堕入痴呆之境,他总得出力帮衬一二。

  更何况,还有自家思敏牵念于心,不曾稍忘。

  他得放下自己的事情了。

  只可惜,终究是未能死归原处。

  灵澜国红枫谷山麓之后山,存两处墓地。

  其一乃规制颇显风光的茂陵,墓门题红枫太上陈青云之墓。

  其一为矮矮土堆,上立柏木墓碑,刻着陆昭昭夫君之墓。

  意识是重生者浮沉的孤舟,晃晃悠悠。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痛楚。

  自那矮坟之中,先有一手探出。

  继而,独臂男子挣扎着自土中坐起。

  他大口喘息着,震惊不已。

  全错了,全错了!

  他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破烂的衣服。

  这是他赴死前穿的那件,可此刻摸在手里,已经触感全非。

  布料是一种历经岁月的朽坏。

  这感觉,不像是过了几天。

  他站起身后退几步,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那个矮矮的土堆,和那块歪斜的柏木墓碑。

  计划全盘落索。

  没能死回无尽海,没能恢复修为,甚至连那具暂借的尸傀之躯都没能复原。

  脚下的路,还是那条路,可踩上去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这里该是碎石遍布,荒草丛生才对啊。

  可现在竟是平整的青石板。

  他跑得越快,心沉得越深。

  他冲上一处熟悉的高地。

  崖边的风烈了些,吹得他空荡荡的袖管猎猎作响。

  没有断壁残垣,没有记忆里的死寂荒凉。

  月下连绵殿宇半是新筑,飞檐翘角尚带木痕。

  几盏灯笼悬于脚手架旁,如暗夜萤火映着木料,将施工要道照得依稀明亮。

  身着短打装束的凡俗工匠扛着木石奔走,弟子们亦帮手搬运建材,脚步声、吆喝声交织传来。

  更能听见,近处屋舍间锛凿相击的笃实声响,和管事调度众人的洪亮嗓音。

  红枫谷,正在重建。

  瞧这往来奔忙的景象,分明是全力向着旧日鼎盛赶工。

  凡俗之厄,甲子之期。

  难道自己在这坟茔之中,一睡六十载。

  他竟被时光抛弃,被天道所刷,竟落得盲目无从。

  自己处心积虑,以自戕作棋,本想跳出困局,重开一局。

  未曾想,头破血流撞了回去,却发现棋盘早已不是原来模样,连棋子都换了一批。

  他转身走回了那片墓地。

  方才仓皇,他并未细看。

  此刻,借着愈发明亮的月光,他终于看清了那块柏木碑上的字。

  字迹娟秀,入木三分。

  ‘陆昭昭夫君之墓’。

  陈生站在碑前,一字一句地念出声。

  碑上,甚至还留着一行更小的字。

  ‘此生无缘,来世再续’。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破烂的衣衫,伸手一捻,布料便簌簌落下。

  朽坏了。

  他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破败袖管在夜风里无力地摆动。

  时光竟弃他如敝履,将他孤零零掷在无人问津的往后岁月里。

  这道则往后还能用吗?

  只消一死,便要迷失于岁月长河,不知今夕何夕。

  “师兄,你说这后山禁地,真有祖师爷的英灵在守护吗?”

  陈生心头一紧,抓起一把泥土,胡乱地抹在脸上和头发上。

  做完这一切,他蜷缩在墓碑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发抖。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两名身穿红枫谷服饰的年轻弟子出现在小径的尽头,他们手持法剑,腰间挂着门派令牌,脸上带着几分傲气。

  “咦?那是什么?”

  另一人也循声望去,眉头紧锁。

  “哪里来的乞丐!竟敢闯入我红枫谷禁地!”

  年轻的弟子厉声呵斥,快步上前,手中的法剑泛着淡淡的灵光。

  陈生抬起头,露出一张沾满泥污、满是惊恐的脸。

  “仙师饶命…小的是迷了路……”

  那名弟子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当看到他空荡荡的左袖管时,脸上的厉色稍稍缓和了几分。

  “迷路?这后山是你一个凡人能来的地方吗?”

  “你是从哪里来的?越西镇还是越北镇的?”

  陈生喉咙干涩。

  “我……我是越北人。”

  那弟子听了,脸上露出一丝不耐。

  “越北镇二十年前就没人了,你这老乞丐莫不是在说胡话?”

  “赶紧滚!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陈生闻言,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身子,脸上堆笑。

  “敢问仙师,如今……是什么光景?”

  两个弟子懒得说话,驱赶他走。

  下了山门,此刻的他居然是盲目如苍蝇。

  要不要和弟子说自己是掌门的相好呢,去见陆昭昭一面。

  摇了摇头,想来人家也不会信这说辞。

  何况陆昭昭爱己至深,自己在她眼前自戕赴死,她必定被吓得心神俱裂,此刻实在不必再去寻她,平添麻烦。

  如今还是金丹道仙游吗?

  修为还未恢复,想来是的。

  他沉吟片刻,催动生死道则,左手臂转瞬再生而出。

  唯脑中具现的金丹,已仅余五六颗之数,想来金丹道仙游还没结束。

  奔走一日多些,抵达一处名唤永安的镇子,暮色又将临。

  镇子不大,却颇为齐整,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风干的腊肉,孩童在街巷间追跑,脸上是无忧的笑。

  陈生腹中空空,身上那件朽坏的衣衫更是惹人侧目。

  他寻了一处僻静的墙角,正琢磨着是去偷只鸡还是摸个铜钱,一阵喧闹的笑声便从不远处的酒馆里传了出来。

  那笑声,豪迈又带着几分熟悉的憨傻。

  陈生循声望去。

  酒馆的门敞着,门内一张八仙桌旁,围坐着七八个汉子。

  居中一人,身穿一身裁剪得体的锦缎衣裳,面色红润,下巴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正举着一只大碗,与旁人高声划拳。

  “哥俩好啊!六六六啊!”

  那人一仰脖子,将碗中酒液一饮而尽,引得满堂喝彩。

  “好好好!!”

  陈生站在门口,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张脸,分明就是奕愧。

  可眼前的奕愧,与他记忆里那个终日与尸体为伴、满身阴郁的颓唐师弟,简直判若两人。

  他如今瞧着,竟像个家财万贯的富家翁,举手投足间有几分说不出的体面与气派。

  陈生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蹭了进去。

  寻了个角落坐下,竖起耳朵听着。

  “奕老板,当真是海量!”

  “那是,咱们大虞朝能有今日这四通八达的官道,可全仰仗奕老板和他手下那三千多不辞辛劳的弟兄们!”

  “来,我再敬奕老板一碗!祝咱们大虞国泰民安,祝红枫仙师仙福永享!”

  奕愧满面红光,来者不拒,又是一碗酒下肚,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好说,好说!为大虞效力,为仙师分忧,是我奕某人的本分!”

  他笑着,眼神里有些落寞一闪即逝。

  陈生心中愈发惊疑。

  尸傀变成了三千凡人了?

  那岂不是全活了?

  他不再犹豫,端起桌上一碗别人喝剩的残茶,晃晃悠悠地走到奕愧那桌旁。

  “大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桌上的人皆露出嫌恶之色,一人不耐烦地挥手。

  “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别扰了奕老板的雅兴!”

  奕愧醉眼惺忪地抬首,将陈生打量了一眼。

  许是酒意上涌,他竟难得泛出几分善念,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掷于地上。

  “怎的与我师兄有几分相似呢?拿去,买几个馒头果腹,莫在此处碍眼。”

  铜板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陈生脚边。

  陈生艰难开口。

  “师弟。”

  奕愧手中的酒碗,直直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敢叫我师弟,活腻歪了,老子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