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风雪嫁衣-《七零锦绣小农媳》

  日子在一种奇异的紧绷与平静中滑过。那匹鲜艳的红布,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苏晚心底激起惊涛骇浪后,表面却不得不维持着可怕的平静。她最终没有去找林长河,也没有退回那匹布。退回去,意味着更深的尴尬和无法解释,意味着可能撕破这层勉强维持的、心照不宣的伪装。

  她接受了这份沉重的“馈赠”,将它归于“做戏做全套”的必要成本。

  刘桂香对着那匹布掉了好几次眼泪,最终还是振作起来,翻出珍藏多年的、已经泛黄的纸样,比划着开始裁剪。苏晚拒绝了母亲要给她做全新棉袄的打算,只让用那红布做一件罩衫,套在旧棉袄外头,省下棉花和里布。即便如此,当那件大红罩衫的雏形在母亲手中渐渐呈现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待嫁女子的复杂心绪,依旧悄然漫上心头。

  她甩甩头,强行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涟漪,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更疯狂的赶工中。孙大夫那里的鞋不能停,邻里的缝补活计来者不拒,她甚至又接了两个绣花枕套的私活,价格压得低,但能多换几个鸡蛋,婚礼那天好歹能摆上桌。

  婚期,就定在腊月二十二,临近年关,据说是三奶奶翻过黄历选定的“吉日”。

  然而,天公似乎并不作美。

  婚期前夜,狂风骤起,呜咽着刮过屋顶,卷起雪沫扑打在窗棂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后半夜,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不再是之前的温柔绵密,而是密集的、狂暴的雪粒子,砸在地上簌簌作响。

  天亮了,雪非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帷幕,遮挡了所有的视线。地上的积雪迅速增厚,没过膝盖,封住了道路,压断了树枝。世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无边无际的白。

  刘桂香推开一条门缝向外望了一眼,心就凉了半截:“这…这雪咋下这么大…这可咋办?路都封死了…”

  原定一早要来帮忙操持、迎亲的亲戚,恐怕都被阻在了路上。苏家本就人丁稀薄,指望不上几个亲戚,林家那边更是冷清。这场面,怕是连最简单的仪式都难以维持。

  苏晚已经穿好了那件半旧的棉袄,外面罩着崭新的大红罩衫。红得刺眼,映得她苍白的脸颊有了一丝血色。她看着门外肆虐的风雪,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该怎样就怎样。”她平静地说,动手将屋里仅有的几张桌椅擦干净,“没人来,就我们自己。”

  话虽如此,看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听着窗外鬼哭狼嚎的风声,一种巨大的凄凉和孤独感还是攫住了刘桂香,她忍不住又开始抹泪。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踩雪的咯吱声,以及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桂香嫂子!晚晚!开门呐!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刘桂香一愣,赶紧擦干眼泪跑去开门。

  门一开,风雪裹着几个人影涌了进来。是邻居赵家婶子、前院李嫂,还有另外几个平日里还算说得上话的媳妇婆娘。她们个个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肩上落满了雪,手里却都没空着,有的端着盆,里面是发好的面团,有的提着篮子,装着白菜萝卜,甚至还有一小块冻豆腐。

  “哎哟喂!这雪下得邪性!”赵婶子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大嗓门地嚷道,“一看这天气,我们就知道你们娘俩抓瞎!亲戚肯定来不了啦!俺们一合计,赶紧过来搭把手!总不能让孩子的大日子冷冷清清不是?”

  “就是!咱院里自己热闹热闹!”李嫂笑着把篮子放下,“别愣着啦,桂香嫂子,赶紧烧水!俺们帮忙包饺子!”

  “晚晚,新娘子别动手了!快坐着!哟,这红衣裳真俊!就是这头发还没梳吧?来,嫂子给你绞脸,梳头!”

  女人们七嘴八舌,带着乡里特有的热情和嘈杂,瞬间挤满了原本冷清死寂的屋子,带来一股鲜活的热气。炉火被重新拨旺,大锅里的水很快烧得咕嘟冒泡,面团在案板上揉得啪啪响,白菜剁得咚咚咚,说笑声驱散了寒风带来的凄惶。

  刘桂香看着这一幕,眼泪又涌了出来,这回却是热的,连声道谢,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

  苏晚被按在凳子上,一位手巧的嫂子用细线熟练地给她绞去脸上的绒毛,另一个婶子拿着木梳,蘸着泡了刨花水的温水,给她梳理长发,嘴里念叨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的吉利话。

  她僵硬地坐着,任由她们摆布。心底那层坚硬的冰壳,在这突如其来的、质朴的温暖面前,竟有些微的松动。这些妇人,或许昨天还在背后议论她的是非,但在此刻,在这漫天风雪围困的孤岛上,却展现出了人性中最简单直接的善意。

  嫁衣最后需要缝上盘扣。刘桂香拿出准备好的布扣绊,眼神却有些发愁——是最普通的直扣,显得有些简陋。

  “哎,这扣子哪配得上这好料子!”赵婶子眼尖,一看就嚷起来,“得盘花扣!如意扣!才好看!”

  “可我…我不会盘那精细玩意儿…”刘桂香窘迫道。

  “我会!”另一个平时不太起眼的吴家媳妇小声说道,脸上带着点腼腆,“俺娘家妈教过俺几种。”

  “那还等啥!快!红线拿来!”

  几个女人立刻围拢过来,递针的递针,传线的传线。吴家媳妇手指翻飞,灵巧地用红线盘绕、打结,很快,一对精致小巧的如意扣就在她指尖成型,比买来的扣子不知好看多少倍。

  “哎呀!真巧手!”

  “快缝上!缝上!”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那对饱含众人心意的如意扣,被细细地缝在了大红嫁衣的领口。点睛之笔,顿时让这件简单的罩衫增色不少。

  风雪依旧在屋外咆哮,但小小的苏家屋里,却炉火通红,蒸汽腾腾,充满了面粉的香气、女人的笑语和一种嘈杂的温暖。饺子下了锅,在白浪里翻滚。一副简陋却热烈的婚礼景象,竟在这被风雪隔绝的孤境中,生生被营造了出来。

  临近晌午,雪势稍歇,但积雪已深及大腿。外面传来了动静。

  是林长河。

  他依旧穿着那身旧军装,外面套了件黑色的棉大衣,踩着几乎齐腰深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身后跟着老支书和三奶奶。三奶奶脸色依旧严肃,但看到屋里这热闹景象和穿戴整齐的苏晚,鼻子里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简单的仪式就在堂屋举行。没有鼓乐,没有花轿,甚至没有几个真正的亲戚。但挤了满满一屋子的左邻右舍,说着吉利话,笑着闹着,倒也冲淡了寒酸和冷清。

  三奶奶主持,老支书证婚。流程简单快速。

  最后一项,本该是由兄弟或长辈背着新娘出门,送上接亲的车或轿。可眼下,大雪封路,莫说车轿,连走路都困难。苏家没有兄弟,亲戚未至。

  众人一时都有些沉默,看着门外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雪海,犯了难。

  这新娘子,怎么“接”过去?林家也在村尾,但走过去,这段路在平时不算什么,在此刻却犹如天堑。

  苏晚看着门外,抿紧了嘴唇,正准备说自己走过去。

  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的林长河,却突然动了。

  他转过身,走到苏晚面前,挡住了她看向门外的视线。他个子很高,苏晚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的帽檐和肩头落满了雪花,表情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在她面前微微蹲下了身子。

  这个动作的含义,不言而喻。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背新娘过门,这本是兄弟或长辈的职责,由新郎亲自来背,而且还是在这种天气、这种情况下…

  苏晚也愣住了,看着眼前那宽阔却陌生的后背,军装下的肩胛骨轮廓清晰。她的脸颊猛地烧了起来,心跳骤然失序。

  “长河…”三奶奶似乎想说什么。

  林长河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微微蹲下的姿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雪深,不好走。”

  五个字,解释了一切。

  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苏晚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戏,必须演到底。

  她慢慢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他的肩膀,趴伏上去。

  他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随即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腿弯,站起身。

  很稳。他的后背比她想象的更加宽阔坚实,隔着厚厚的棉衣,似乎也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力量。一种混合着陌生男子气息和冰雪味道的气息包裹了她,让她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踏入了门外那一片白茫茫的深雪之中。

  风声似乎变小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踩碎积雪发出的、咯吱咯吱的沉重声响。每一下,都清晰得敲击在她的心上。她被迫紧紧地伏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他迈步时肌肉的绷紧和发力,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呼吸声。

  雪花依旧零星飘落,粘在他的帽檐、肩头,和她大红的嫁衣上。红与白,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僵硬地不敢动,目光无处安放,只能看着眼前他军装硬挺的领口,和那被冻得微红的、线条硬朗的侧颈。

  这段不长的路,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

  终于,林家那低矮的院门就在眼前。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上清扫过却依旧覆盖着薄雪的门前小路,跨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走进了院子。

  然后,他微微弯下腰,小心地、平稳地将她放了下来。

  双脚重新踩在实地上,苏晚竟觉得腿有些发软,下意识地扶了一下他的胳膊。隔着棉衣,感受到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

  他直起身,没有看她,只是抬手拂去了帽檐上的积雪,侧身让开通往堂屋的路。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只有背后残留的温热触感,和耳边尚未散去的、沉重踏雪声,证明着方才那一段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同行。

  苏晚攥紧了手心,指尖冰凉。她抬起头,望向林家那扇贴了歪歪扭扭红喜字的堂屋门,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了脚步。

  风雪依旧,前路茫茫。

  但这第一步,总算是踏出去了。

  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