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杂役生涯伊始-《寒门逆仙途》

  青丹门的山门,在林夜踏入的那一刻起,便像一头巨兽,将他这微末的存在吞入了腹中。

  通过考核的近两百名少年,并未能踏上那云雾缭绕、通往真正仙家洞府的石阶天梯,而是被一名神色冷峻的外门弟子引领着,绕过高大的牌楼,沿着一条布满苔藓、崎岖不平的侧径,走向山阴处一片低矮、简陋的建筑群。

  这里便是青丹门外门杂役的栖身之所。与其说是宗门一部分,不如说是一片依附着宗门存在的、巨大的劳工营地。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精纯的药香,而是各种药渣腐烂、煤炭燃烧、汗水浸透的酸腐气息,与山门前的光鲜亮丽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等级森严,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负责管理他们的,依旧是那位面色白净、眼神倨傲的张管事。他站在一处稍微高些的土台上,俯瞰着下面这群刚刚脱离凡尘、对未来还带着一丝模糊憧憬的少年们,声音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

  “尔等既入青丹门,便需守门规!尔等身份,乃外门杂役弟子,说穿了,就是宗门的仆役!莫要心存妄想,仙路漫漫,与尔等无关!尔等要做的,便是服从命令,做好分内之事,或许还能得赐一两手粗浅的淬体法门,强身健体,多活几年,已是宗门恩典!”

  “现在,分配职司!念到名字者,上前领取号牌衣物,跟随师兄前往役所!”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个个少年被分配往不同的地方:药田、柴火房、挑水房、矿洞……每分配一处,那张管事身边一个尖嘴猴腮的跟班,便会意味深长地看那少年一眼,或者搓动手指。其中几个在考核时明显送了厚礼的富户子弟,果然被分到了相对轻松、甚至偶尔能接触到低阶炼丹学徒的药田。

  “林夜!”冰冷的声音念到了他的名字。

  林夜心中一紧,上前一步,垂首躬身。

  张管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淡无波,却让林夜感觉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废丹房。”张管事吐出三个字,再无多言。

  旁边那尖嘴猴腮的跟班弟子嗤笑一声,将一套灰扑扑、质地粗糙、还带着一股霉味的杂役服和一枚刻着“废丁柒叁”字样的木牌塞到他手里,不耐烦地挥手:“滚那边去等着!晦气!”

  废丹房?

  林夜的心沉了下去。即便他刚来,也从周围瞬间响起的细微抽气声和同情的目光中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据说,那里是处理所有炼丹失败产生的药渣、废丹的地方,终日弥漫着各种异变、混杂、甚至带有毒性的药气,环境极其恶劣。而且废丹房的杂役,常年与污秽打交道,几乎永无出头之日,是最下等、最无人愿意去的役所。

  果然是被“特殊关照”了。是因为自己考核时表现尚可却未送礼?还是因为最后那株毒心兰,自己过于“谨慎”的回答,引起了这张管事的不快?或者二者皆有?

  林夜面无表情,接过衣物号牌,默默走到被分配到废丹房的另外几个少年身边。那几人个个面如土色,唉声叹气,有的甚至眼圈发红,几乎要哭出来。

  人聚齐后,一名穿着同样灰衣、但脸色蜡黄、眼神麻木的老杂役,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废丹房的,跟我来。”

  他们跟着这名老杂役,走向营地最边缘、也是最靠近山壁的一处角落。越往前走,空气中的怪味越浓,那是一种混合了焦糊、酸腐、腥臭以及各种难以言喻的怪异药味的复杂气味,令人作呕。

  几间低矮的、用泥坯和茅草搭建的窝棚出现在眼前,比林夜在青岚村的家还要破败。窝棚旁边,是一片巨大的、如同被烈焰反复灼烧过的漆黑场地,场上堆积着小山般的各种颜色怪异、冒着丝丝缕缕诡异气体的药渣残骸。更远处,依着山壁有几个巨大的洞窟,黑黢黢的洞口仿佛怪兽的嘴巴,散发着更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自己挑地方挤挤。那是废渣场,那边是废丹洞。以后每天的活计,就是把各峰送来的废丹废渣运到这里,分类处理。能埋的埋,能烧的烧,毒性太大的扔进废丹洞深处。”老杂役机械地介绍着,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提醒你们一句,这里的玩意儿很多都带了丹毒,碰的时候小心点,死了残了,宗门可不管赔。明天寅时正刻起床开工,迟到一次,鞭刑十下。”

  说完,他不再理会这几个面无人色的新人,佝偻着身子,钻进了其中一间稍好点的窝棚。

  林夜默默选了一个角落里的窝棚,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里面只有一条大通铺,铺着肮脏发黑的稻草,已经挤了五六个人,个个眼神麻木,对于新来的几人毫无反应。

  同来的几个少年见状,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林夜没有作声,找了个最靠墙的角落,将那份简陋的行李放下。他摊开那套杂役服,灰布粗糙得磨皮肤,上面甚至还有几个破洞和不明污渍。但他只是默默换上,将那块“废丁柒叁”的木牌仔细系在腰间。

  既来之,则安之。废丹房固然险恶,但或许……也并非全无机会。至少这里偏僻,无人关注,对他隐藏右手的秘密,未必不是好事。

  傍晚,有人送来了吃食。不过是几个梆硬的杂粮窝头和一桶看不见油花的清汤寡水。同屋的老杂役们一拥而上,如同抢食的饿狼,新来的少年们反应过来时,早已所剩无几。林夜只抢到了半个冰冷的窝头,就着凉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夜色渐深,窝棚里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脚臭和汗酸味。林夜躺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草铺上,毫无睡意。右手掌心那被布条层层包裹的残片,似乎因为白日里接近了大量废弃药材,变得比往常更“活跃”一些,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持续的吸噬感,让他本就因饥饿和疲惫而虚弱的身体更加难受。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思索着明天该如何应对,如何在这绝境中寻找那一丝渺茫的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他意识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时——

  异变陡生!

  右手掌心那一直持续存在的吸噬感,毫无征兆地猛然加剧了十倍、百倍!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漩涡在他掌心骤然形成,疯狂地拉扯、吞噬着他的血液、精气、乃至生命本源!

  “呃!”

  林夜猛地睁开眼睛,眼球瞬间布满血丝!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剧痛和空虚感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逆流,心脏疯狂擂动却无法将足够的血液泵出,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哀鸣的恐怖声响!

  他想惨叫,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极其痛苦的、嘶哑的嗬嗬声!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撞得身下的破木板铺吱呀乱响!

  “妈的……大半夜的……闹什么……”旁边一个老杂役被惊动,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

  这声嘟囔如同冷水浇头,让几乎要被痛苦吞噬的林夜猛地惊醒!

  不能出声!

  不能被人发现!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铁锈般的腥味瞬间充斥口腔,借助这剧痛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用尽全身力气,蜷缩起身体,用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痛苦嘶鸣都压抑在喉咙深处,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在冰冷的草铺上无声地剧烈挣扎颤抖!

  冷汗如同溪流般涌出,瞬间浸透了那身粗糙的杂役服,然后又变得冰寒刺骨。

  那残片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底的黑洞,贪婪而无情地吞噬着他的一切。与之伴随的,还有脑海中再次变得混乱庞杂的无数信息碎片,大多是各种药草在失败炼丹后产生的异变毒性、药渣残留的混乱特性……它们如同钢针,狠狠扎刺着他的神识。

  痛苦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就在林夜感觉自己即将被彻底吸干、意识即将彻底涣散之时,那疯狂的吸力又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残片再次恢复了那种缓慢而持续的吸噬状态,仿佛刚才那恐怖的爆发只是一场幻觉。

  但身体被掏空的极致虚弱感,以及那仿佛连灵魂都在战栗的后怕,无比真实地告诉林夜,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瘫软在冰冷的草铺上,像一滩烂泥,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浑身湿透,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望着窝棚顶棚破洞处漏下的几点冰冷星光,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以及一丝在极致痛苦中淬炼出的、更加冰冷的坚韧。

  这残片……不仅需要鲜血,还会不定时地发生如此恐怖的反噬!

  它既是通往未知世界的钥匙,也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

  想要活下去,想要掌控它,就必须变得更强!必须获得更多的资源,更多的知识!

  废丹房……这里充满了废弃的药力、混乱的能量……是否也能……化为己用?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这极致的虚弱与后怕中,悄然萌芽。

  夜更深了。

  窝棚外的山风呼啸而过,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而林夜的眼中,那点微弱的、不甘屈服的光芒,却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