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伪君子-《从伪君子到逍遥仙:道侣伴我行》

  岳不群的手搭在了门板上,那老旧的木质纹理硌着掌心,带着一股深秋的凉意。

  他指尖微微用力,门轴发出绵长又刺耳的“吱呀——”,仿佛岁月不堪负重的呻吟。

  宁师妹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身影融入了屋内的昏暗里。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闷地压在胸口。

  屋中光线幽微,宁清林师父枯瘦的身影陷在宽大的椅子里,头颅低垂,仿佛被无形巨山压弯了脊梁。

  只有间或几声压抑到极致的轻咳,才勉强撕裂这凝固般的死寂。

  那咳嗽声短促而浑浊,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胸腔里艰难抽动。

  时间仿佛被这昏暗与压抑无限拉长,粘稠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宁师父那沙哑低沉的声音,才像锈蚀的钝刀,缓慢地切开了凝固的空气:“说吧……”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岳不群胸膛猛地起伏,深深吸进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却无法浇灭心湖里翻腾的惊涛骇浪。

  两年时光倏忽而过,他早已脱胎换骨。

  掌门大弟子的重担沉沉压在肩头,武艺亦是一日千里。

  更有师妹情意缱绻,加之洞悉江湖变迁的“先觉”,一股近乎目空一切的骄矜,不知不觉已在心底生根发芽。

  就在方才,一个编织完美谎言、蒙混过关的念头,如毒蛇般闪电掠过脑海。

  心底一个严厉的声音猛然炸响:蒙混?恩师待你如亲子骨肉,你竟要欺瞒?除了那不可言说的异世之秘,其余种种,当和盘托出!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屋内只剩下三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在幽暗中交织。

  宁清林竟也出奇地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像一尊沉入阴影的石像。

  宁师妹安静侍立一旁,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温柔与毫无保留的信赖。

  这无声胜有声的信任,再次化作一股磅礴的力量,注入他胸臆。

  岳不群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被砂纸打磨过的艰涩:“师父……自两年前……厨房夜夜有热饭相候起,弟子便疑心……华山之上,另有高人潜踪。”

  他略作停顿,字斟句酌:“虽从未得见真容,然观其行迹……弟子斗胆揣测,必是风清扬师叔无疑。”

  “初时,弟子也曾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禀明师父……”

  他的语气变得踌躇:“然则……弟子更忧心,师父若知师叔尚在人间,必会不顾一切……执剑寻他……以命相搏……故而……”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续。

  宁清林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淬了寒冰的利刃,狠狠刺向岳不群:“故而你就打定主意,要瞒天过海?!”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想另攀高枝,欺师灭祖!”

  剧烈的呛咳瞬间淹没了他后面的话语,枯瘦的身躯在椅中痛苦地痉挛。

  宁师妹一声惊呼,花容失色:“爹爹!”

  慌忙抢步上前,纤纤玉手急切又轻柔地拍抚着父亲剧烈起伏的后背:“您消消气,莫急,莫急啊!”

  岳不群双膝重重砸落在地,猛地仰起脸,目光灼灼,直直迎向师父那燃烧着怒火与失望的双眼:师父!

  “弟子若说对风师叔那惊天动地的剑法毫无觊觎之心,那是自欺欺人!”

  “可弟子心中的师父,永远只有您一位!”

  “求您……求您容弟子把话说完!”

  那眼神里,是近乎绝望的恳切与焦灼。

  宁清林从鼻腔里重重挤出一声:“哼!”

  怒气未消,但那紧绷的语调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算你还剩三分老实!”

  “讲!把你肚子里那些九曲十八弯的盘算,统统给老夫倒出来!若不能自圆其说,休怪为师今日……清理门户!”

  宁师妹忧心如焚,声音带着哭腔:“爹!”

  宁清林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那锐利的目光依旧死死盯在跪地的岳不群身上,如同审视着待宰的猎物。

  岳不群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千钧重负强行压下:“师父!”

  “弟子当初所想,正是要借风师叔这等绝世高人隐于暗处之力!华山经此大劫,元气尽丧,如风中残烛。”

  “若有师叔暗中守护,那些虎视眈眈的宵小之辈,必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这两年华山上下能得享太平,未遭灭顶之灾……恐怕……正是风师叔在暗处无声震慑之功!”

  “弟子原想着,待我将“紫霞神功”练至第四重境界,便能如师父昔日所言,以内力化去您经脉中盘踞的剑气。”

  “届时,弟子这点微末功夫,勉强也算摸到了准一流的门槛……”

  他眼中闪烁着思虑与憧憬交织的光芒:“若能再善观江湖风云,审时度势……或许……就能在那即将席卷天下的滔天巨浪里……为华山挣得一线存续之机……”

  说到此处,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陡然哽咽:“可是师父!”

  “弟子如今紫霞功第四重已成……却……却依旧束手无策,治不好您的伤……”

  “您又说唯有风清扬师叔那等精纯功力,方能化解这阴损纠缠的剑气……所以……弟子才……才出此下策……”

  他猛地昂起头颅,眼中泪光剧烈闪动,语气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师父!”

  “只凭弟子这点半吊子的准一流功夫,加上您重伤沉疴之躯……我们……如何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江湖浩劫中立足?!”

  滚烫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沿着他的脸颊汹涌滚落:“各派接收我华山流散弟子后,实力皆有所增!”

  “唯我华山……确确实实一落千丈!”

  “师父啊……凭我们区区三人,如何撑得起这大厦将倾之危?”

  “弟子……弟子真的……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位亲人了!!”

  那悲声已无法压抑,断断续续,字字泣血:“师父……这……便是弟子心中全部所想……弟子……听凭师父发落……”

  他重重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个等待最终裁决的死囚。

  宁师妹如遭雷击,娇躯剧震!

  父亲肩上那重逾山岳的掌门重担,丈夫心中那如履薄冰的深重忧虑……这两个她生命中最亲的男子,竟默默扛下了所有惊涛骇浪,只为在她头顶撑起一方看似无风无雨的天空!

  念及此,她再也无法控制,猛地扑入父亲怀中,失声痛哭:“爹……呜呜……女儿……女儿什么都不知道……让你们……受累了……”

  宁清林怔怔地望着地上那深深跪伏的身影,目光似乎在他身上逡巡,又似乎穿透了他,投向一片茫然的虚空。

  华山处境竟已危如累卵,江湖早已暗流汹涌……这两年来表面的平静,原来并非华山余威犹存!

  其背后……竟是风师弟在暗中守护吗?

  他缓缓闭上双眼,华山鼎盛时的峥嵘岁月如烟云般掠过眼前——剑气凌霄,力压群雄,那是何等的煊赫辉煌!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这曾令天下英雄俯首的赫赫威名……

  他发出一串低沉干涩、如同枯木断裂般的笑声:“呵……呵呵呵……”

  抬起那只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迟钝的温柔,轻轻抚摸着女儿因痛哭而颤抖的发髻。

  再缓缓将目光移向地上那个深深低伏着头颅的首徒……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缓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久违的温和:“起来吧!”

  “堂堂未来掌门,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很好看吗?!”

  岳不群心头那块压了不知多久的巨石轰然坠地!

  他忙不迭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抹,那股子“活泼”劲儿又不自觉地冒了出来:“徒儿跪着聆听师父教诲也是本分!”

  “再说……弟子可没哭!分明是……是风沙迷了眼!”

  宁清林佯装怒意,别过头去,招呼女儿起身:“哼!那你就跪到地老天荒去吧!”

  “中儿,莫哭了。”

  “来,咱们爷仨……是时候好好合计一条生路了!”

  宁师妹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看父亲眼角残留的复杂情绪,又看看丈夫脸上那劫后余生般的傻笑,终于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嗯!”

  “爹,师兄!”

  “从今往后,你们再不许有事瞒着中儿了!”

  “中儿已经长大,也要为华山的将来,拼尽全力!”

  宁清林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笑意,这才重新转向岳不群,故意板起脸:“怎么?”

  “还等着老夫弯腰扶你不成?”

  “想跪就跪穿这青石板吧!”

  “哼!”

  岳不群瞬间如同被强力机簧弹起:“徒儿哪敢劳动师父您老人家金躯!”

  脸上立刻挂起那副熟悉无比且……怎么看怎么让人想给他一拳的嬉笑表情。

  宁清林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凌厉如刀锋刮过。

  岳不群也毫不退缩地回望过去,眼神坦荡得近乎天真。

  刹那间,宁清林那紧绷的面皮再也维持不住,“噗嗤”一下,竟是被这活宝徒弟逗得失笑出声!

  岳不群也立刻收敛了嬉皮笑脸,嘴角咧开,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发自肺腑的畅快笑容。

  宁师妹看着眼前这峰回路转、其乐融融的景象,也不禁破涕为笑。

  师徒三人之间那份深重的情谊,在这相视而笑的瞬间,如同温暖的溪流,悄然融化了所有无形的隔阂与曾经积压的委屈。

  往昔的误解、怒火与沉重的失望,终于烟消云散,随风飘远。

  宁清林清了清嗓子,以几声刻意压低的轻咳掩饰方才的失态,恢复了一贯那别扭却真实的关切口吻:行了行了,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快说说看,你小子打算如何搬动风清扬,来治老夫这身该死的伤?”

  岳不群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熟悉的痛感,脸上浮现出少见的窘迫:“这个……师父,弟子也是……急中生智,临时起意……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怎么请动风清……”

  宁清林厉声打断:“叫师叔!风清扬是你小子能直呼其名的?!”

  岳不群脖子一缩,忙不迭地改口认怂:“是,是!风师叔!”

  “师父,弟子……弟子其实……还没想好具体的章程……”

  宁清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带着急切的探询:“那你可知风师叔此刻身在何处?”

  岳不群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嗯……弟子不知。”

  宁清林再问,语气里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那可有法子能联系上他?”

  岳不群的头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也……也……也没有……”

  一个清脆响亮、力道十足的爆栗,再次精准无比地命中了岳不群那似乎总在找打的脑袋瓜!

  他毫无悬念地、无比熟练地又一次表演了脸贴地面的“绝技”。

  宁清林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又蹿了上来:“一问三不知!废物点心!”

  宁师妹终于忍俊不禁:“噗嗤——”

  连忙上前搀扶:“爹!”

  “您再这样打下去,真把师兄打傻了可怎么办呀!”

  “华山还指望着他呢!”

  岳不群也极其配合地“哎哟哎哟”直叫唤,将卖惨的功夫发挥到了极致。

  宁师妹果然心疼,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那纤细温软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着师兄的手臂和腰背。

  这细微而亲昵的接触,一丝不落地全看在宁清林眼里。

  他只觉得一股莫名的郁气在胸口横冲直撞,闷得发慌,几乎要将他那迟迟未能突破的“混元功”给逼得提前爆发出来!

  宁清林的火气似乎烧得更旺了:“哼!”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一到动真格的,屁都放不出一个!”

  岳不群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师父息怒!师父息怒!”

  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弟子……弟子倒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先说好,您老人家听了……千万……千万别动怒……”

  宁清林长长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浊气:“唉——”

  仿佛要把这一生的疲惫都叹尽。

  他疲惫地靠回椅背:“事已至此……老夫生闷气又有何用?”

  “正如你所言,治好这身该死的伤……咳咳……才是最紧要的!讲!”

  岳不群立刻凑近一步,几乎贴着师父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师父!”

  “风师叔他老人家,几乎每晚都雷打不动地来厨房“用膳”,风雨无阻。

  您看……咱们往那饭菜里……悄摸加点特别的“佐料”?

  神不知鬼不觉把他麻翻!

  然后嘿嘿……您懂的……想怎么治伤,就怎么治……”

  宁清林闻言,整个人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一股无名邪火“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饱含惊怒的狂吼:“懂?我懂个屁!”

  他那只握惯了剑的右手快如闪电,又一个蕴含着雷霆怒火的爆栗,挟着风声狠狠砸下!

  岳不群毫无意外地、第三次与冰凉坚硬的地面完成了亲密无间的接触。

  ——

  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

  一袭青衫的人影猛地一震!

  当“加佐料”、“麻翻”、“嘿嘿”这几个词,如同淬毒的银针般清晰地钻入耳中时,他紧握的右拳不自觉地骤然发力。

  一声微不可闻却清晰刺耳的轻响:咔嚓!

  窗沿上一片早已干枯剥落的树皮,瞬间在他指下被碾成了齑粉,无声飘散在夜风里。

  此刻在屋内正龇牙咧嘴、揉着额头的岳不群,对此浑然不觉。

  一位剑术通神、已臻化境的绝世高手,正因为今夜在厨房意外扑了个空,而被迫“旁听”了屋内这场针对他的“鸿门宴”密谋。

  “伪君子”——这三个冰冷刺骨的字,被这位素来心眼不大的绝顶高手,带着一丝鄙夷与寒意,精准无比地烙印在了某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