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芜湖借令-《重塑南明:郑森的天下》

  长江在芜湖拐出一道急弯。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里混着铁锈味。

  郑森立在福船甲板上,望着北岸连绵的营寨,黄得功的字大旗在江风里猎猎作响。

  两千名郑氏亲兵分乘三十艘福船逆流而上,船帆上字商号的烙印被雨水浸得发黑。

  这些既是护卫也是商队的船队,货舱里堆着朝廷给黄得功部的军饷与粮食。

  公子,北岸的鹿角都架到水里了。

  甘辉的玄色披风凝着水珠,指着江面上露出的削尖木桩。

  黄将军这是把芜湖封得像铁桶。

  郑森没说话,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平户银令牌。

  这枚刻着樱花纹的银币,上个月刚从刘良佐手里换了三百石糙米——那位江北四镇将领拿军粮走私时,竟指名要郑氏铸币,说这银子成色足,清鞑子那边也认。

  黄得功与刘良佐截然不同。

  这位辽东出身的将领,十五岁从军,靠一柄铁鞭在辽东杀出黄闯子的名号。

  崇祯年间随卢象升剿匪,在滁州亲手斩杀张献忠麾下扫地王,如今虽列江北四镇,却最恨军纪涣散。

  郑森记得史料里他的结局:南京城破后拒降,被叛军射中咽喉,临死前还斩杀数名劝降部将。

  报——北岸派船来了!了望手的喊声刺破雨幕。

  三艘哨船破浪而来,船头士兵穿打补丁的铁甲,长矛擦得发亮。

  为首船头上,立着络腮胡军官,腰间悬虎头令牌——正是黄得功亲卫营统领周仁。

  郑森早有准备,让甘辉递过两物:

  一是马士英亲笔协劝左良玉札子,朱砂钤印在雨里泛暗红;

  二是本账册,记着三个月来郑氏给黄部送的物资:糙米七百石、金疮药三百斤。

  周仁翻账册的手指粗如胡萝卜,指节满是老茧。

  他随黄得功二十年,见过太多混吃混喝的官宦,头回见有人把军饷账记得比军需官还细。

  郑公子,周仁把账册还回去,语气缓和,将军在大营等着,小人引路。

  穿过水寨时,郑森见每艘哨船上都晾着半干布条,或沾血或浸草药——黄得功的兵刚经历恶战,左良玉前锋三天前在采石矶被击退,江面上还漂着船板与断旗。

  主营设在芜湖西门瓮城,原是酒肆,如今门板钉铁皮,窗棂架火铳。

  黄得功正蹲在门槛上擦铁鞭,鞭身棱纹嵌着暗红血渍——那是陨铁混精钢锻的,劈开过三具清军铁甲。

  郑小子倒是准时。

  黄得功抬头,两道刀疤横贯眉毛,比史料画像更苍老,眼角皱纹沾着硝烟。

  马士英的信说你能劝左良玉罢兵?

  他军靴上还粘着战场泥渍,那是昨夜厮杀时蹭的。

  郑森忽然想起记载:黄得功在芜湖与左军厮杀时,坐骑被射死,徒步持鞭斩三十余人,靠部下背着才突围。

  劝和不敢当。

  郑森解开防水皮囊,倒出枚鸽蛋大的珍珠。

  左帅军中缺药,这是泉州龙涎香,能给伤兵镇痛。

  黄得功的铁鞭在手里转了圈,鞭梢扫过甲胄,发出刺耳刮擦声:

  你当老子是刘良佐?拿珠子就能买路?

  他突然提高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

  上个月你卖给刘泽清的伤药,转头就出现在清军手里!当老子不知道?

  郑森心跳漏了一拍。

  他确实给刘泽清送过伤药,用南洋货名义,竟还是被黄得功查知——这位悍将的眼线,比南京锦衣卫还灵通。

  黄将军明鉴。

  郑森从袖中取出账册,正是李寄核对的刘泽清交易记录,朱笔标着每批伤药,需用战马兑换。

  刘泽清拿三匹病马充数,小子早让甘辉在济宁商号盯着,那些伤药根本没出山东地界。

  甘辉立刻接口:周统领若不信,可派人查济宁货栈,伤药还锁在库房,钥匙在小人手里。

  黄得功盯着郑森看半晌,忽然笑了,铁鞭往地上一顿:

  你比你爹滑头。

  周仁捧着碗药进来,黑褐色药汁飘着血丝——那是黄得功昨天中箭后,用郑森送的金疮药熬的。

  你要带这么多人去江西?黄得功呷了口药,眉头皱成川字。

  去看看能不能做生意,家父在湖广有商号。

  郑森手指在船舷敲出节奏,目光扫过营里搜刮来的。

  小子在江阴试种的暹罗稻快熟了,亩产比江南稻多两石。

  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进黄得功心里。

  这位戎马半生的将领,听到亩产多两石,浑浊眼睛忽然亮了:

  真的?铁鞭重重砸地,震得周仁手里的药碗晃了晃,能种活?

  已经收了头茬。

  郑森掏出包稻种,饱满谷粒泛油光。

  冯先生让生员试过,盐碱地都能长。

  黄得功接过稻种,粗糙手指捻着谷粒,想起凤阳皇陵旁被马蹄踏烂的麦田。

  若这稻种能在淮北种活,明年或许不用看士兵啃树皮了。

  过了芜湖,往西南走五十里有片芦苇荡。

  黄得功忽然压低声音,铁鞭在地上划出航线。

  那里是左良玉残部的哨卡,他们认我这面旗。

  他解下腰间虎头令牌,铜锈斑驳的令牌刻着靖南伯——弘光帝给的爵位,此刻成了给郑森的通行证。

  告诉左良玉,黄得功声音带着沙砾质感,再乱杀人,老子就带兵过江剿了他们。

  郑森接过令牌时,指尖触到黄得功掌心的老茧。

  那是常年握鞭的痕迹,纵横交错像张杀戮地图;而自己掌心的薄茧,来自拨算盘与绘图纸。

  两种茧在乱世江风里轻触,又迅速分开。

  船队启航时,黄得功亲自站在码头相送。

  箭伤还在渗血,却拒绝周仁搀扶,只望着郑氏船队的白帆远去。

  将军,就这么放他过去?周仁不安道,万一他跟左良玉勾结......

  勾结又如何?

  黄得功铁鞭指向南岸织坊,雨里也能听见机杼声——那是郑森上个月开的分坊,用改良脚踏织机,棉布比苏州的还细密。

  江面上,郑森望着远去的芜湖城,把虎头令牌塞进锦囊。

  锦囊里还躺着枚平户银,樱花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