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泰州归心-《重塑南明:郑森的天下》

  泰州城外的营寨飘着股酸腐味。

  李成栋麾下的士兵们蜷缩在栅栏边,三天来嘴里进的只有带着苦味的野菜汤。

  有人饿极了,正用石块敲着马鞍上的旧皮子,想刮下点硝制的碎屑填肚子。

  “粮……真的有粮?”

  李本深的声音突然从帐角冒出来。

  这位高杰的亲外甥,此刻眼眶通红,比李成栋小五岁,当年跟着高杰从陕北杀出时还是个少年,如今却满脸风霜,说话时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李寄将郑森的信笺在案上展平。

  宣纸上“五千石糙米”的朱印在昏暗的帐内格外醒目。

  “不仅有粮。”

  李寄的声音平稳,带着江南商人特有的笃定。

  “郑公子说了,诸位若肯投入郑氏麾下,军械库的火铳、劈山炮任你们挑选。”

  帐外忽然掀起一阵骚动。

  帆布被粗暴地掀开,邢氏带着四个侍女闯了进来。

  她头上的赤金镶宝钗随着急促的脚步摇晃,流苏扫过脸颊,却掩不住眼角的红丝。

  这位原是李自成妻子、后被高杰掳为继室的妇人,此刻指甲死死掐进李寄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粮在哪里?我儿元爵的事,那小子当真肯应?”

  李寄忍着痛,将承诺又复述了一遍:“高公子可入江阴文庙读书,由冯厚敦教谕亲自授课,每月十两月例,衣食住行皆由郑氏商号供给。”

  邢氏的手猛地松了。

  她望着帐外那些面黄肌瘦的士兵,忽然捂着脸蹲下身,金钗“当啷”掉在地上。

  高杰活着时总说,等天下太平了就送儿子去南京国子监,让他穿长衫、戴方巾,再也不用像自己这样靠刀枪吃饭。

  那时她只当是戏言,如今这戏言竟要由一个“海盗之子”来兑现。

  “好!”

  邢氏猛地站起身,发髻散乱却眼神如刀。

  “告诉郑森,我应了!但他若敢骗我,我就是拼着这五千弟兄死光,也要烧了他的江阴铁坊!”

  李成栋一直靠着帐柱,手里攥着半截枪缨。

  “备马!去溱潼码头验粮!”

  他拔出腰间的腰刀,刀刃在帐内唯一的油灯下闪着寒光,映出脸上交错的刀疤:“弟兄们!有粮了!想为高帅报仇的,跟老子走!”

  栅栏外的士兵们像被点燃的枯草,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这些前大顺军的精锐、南明的“官军”,此刻褪去了所有身份标签,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对粮食的渴望。

  李寄站在帐门口,看着这支濒临溃散的军队重新动起来,忽然想起临行前郑森的话。

  那时他们在镇江官驿核对扬州票号的账册,郑森指着“高杰旧部欠粮三月”的记录说:“明末的军镇不是天生就坏,是朝廷喂不饱他们,又要他们卖命。与其骂他们没德行,不如给他们一条活路——有了活路,谁愿意当奴才啊?”

  江风从溱潼镇方向吹来,带着淡淡的糙米香。

  李寄望着远处码头升起的“郑”字旗,那面湖蓝色的旗帜在暮霭中格外醒目,竟比南明的龙旗更让人安心。

  溱潼码头的三十艘漕船正冒着热气。

  辛一根带着水手们将糙米从舱底搬出来,麻袋摔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成栋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最近的粮船边,抽出腰刀挑开麻袋绳。

  饱满的糙米滚落出来,混着几粒红豆,那是江南商号特有的备货方式。

  “是真的……是真的粮……”

  李本深抓起一把米,任由米粒从指缝漏下,眼泪混着鼻涕淌在脸上。

  他想起上个月在泰州城,为了抢半袋发霉的谷子,弟兄们差点互相动了刀子。

  “验!”

  李成栋一声令下,亲兵们立刻上前检查其他漕船。

  当最后一艘船的舱门被打开,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糙米时,士兵们的欢呼声响彻河岸,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李寄站在跳板上,扬声道:“今夜先每人发两升米,明早开船时再发棉布一匹!愿去江阴的,家眷可随船南下,郑氏在镇江有新盖的营房!”

  人群里忽然安静下来。

  一个独臂老兵拄着拐杖上前,他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飘动:“先生,我……我儿子能去江阴学馆吗?他今年七岁,识得几个字。”

  李寄认得他——账册上记着,这位原是高杰的亲卫,去年在徐州断了条胳膊,被扔在泰州等死。

  他点头道:“只要肯南下,所有孩子都能入学馆,笔墨纸砚全由商号供给。”

  老兵突然对着江南方向跪下,额头重重磕在码头的青石板上,发出“咚”的闷响。

  周围的士兵们跟着跪了一片,这些在刀光剑影里从不皱眉的汉子,此刻竟对着南方叩首不止。

  李寄忽然明白,郑森要的从来不是一支只会打仗的军队,而是一群能在江南扎根的人。

  有了家,有了牵挂,他们才会真正为这片土地而战。

  邢氏带着高元爵登上码头时,正看见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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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岁的孩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锦袍,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

  李寄走上前,将一枚刻着“郑”字的木牌递给孩子:“这是江阴学馆的入学牌,冯先生会教你读书。”

  高元爵接过木牌,指尖触到上面温润的木质,忽然抬头问:“先生,我能学算术吗?爹说学会算术,就不会被粮官骗了。”

  邢氏的眼圈又红了。

  高杰生前总说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才会被官府的粮账糊弄,临终前还攥着她的手,说一定要让儿子学算账。

  “能。”

  李寄蹲下身,看着孩子的眼睛。

  “不仅能学算术,还能学看图纸——将来咱们的铁坊要造最厉害的炮,正需要会算的先生。”

  暮色降临时,船队开始装船。

  士兵们自觉地排队登船,有人帮着水手们拉起船锚,有人给受伤的同伴包扎伤口。

  李成栋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看着岸上越来越小的泰州城轮廓,忽然对李寄道:“郑公子知不知道,多铎给我的条件,是松江总兵?”

  李寄正在核对花名册,闻言笔尖一顿:“公子说,总兵的顶戴不如铁匠的锤头实在——顶戴随时能被收回去,锤头却能打出吃饭的家伙。”

  李成栋沉默了。

  他想起当年李自成给他封过“权将军”,后来降明又得了“徐州总兵”,可这些头衔从未让他真正踏实过。

  只有此刻舱底的糙米、士兵们安稳的鼾声,才让他觉得脚踩在实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