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龙骑兵出鞘(五)-《铁火权舆》

  帝国罗越行省,基棉城。

  温热的风裹挟着丛林深处腐败枝叶的浓烈腥气,扑在基棉城粗粝的城砖上。午后的阳光毒辣异常,烤得空气都在视野边缘微微扭曲。

  王世正敞着甲胄的前襟,他背靠着总督府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份刚刚由斥候呈上的密报,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纸页边缘。

  “金兰城内空虚,伤兵充数?炎思衡主力尽出,奔袭北宁?”王世正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一股灼热光芒,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好!好一个炎思衡!打了几天胜仗,就真把自己当战神了?居然如此目中无人,当真以为我东南军团无人?以为拿了个金兰城,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如此张狂?!”他喉咙里滚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笑声,胸膛剧烈起伏,将那密报狠狠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传令!”王世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全军集合!妈的,天赐的功劳砸到老子头上了!点齐兵马,踏平金兰城!老子要亲自砍下北明留在金兰城守将的脑袋,挂在门楼上示众!”

  “将军!万万不可!”在旁边副将赵骞却极力反对,他比王世正矮了半个头,此刻却死死挡在主将身前,“大人!薛帅临行前严令,让我们依托现有防线,固守待援,万不可轻易出兵!金兰城陷落这么久,炎思衡才决定出兵,这其中必定有诈!而且我军一动,基棉防线空虚,万一北宁有失,或炎思衡另有伏兵,后果不堪设想啊将军!”他急得几乎要跪下。

  王世正脸上的狂喜瞬间化作一阵暴戾。他一把攥住赵骞胸前的甲胄,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对方提离地面:“赵骞!你他妈的是不是被炎思衡吓破胆了?!老子跟着薛帅南征北战的时候,那小兔崽子还在他娘怀里吃奶!战机!懂不懂什么叫战机?!”他唾沫星子喷了赵骞一脸,猛地将他推开,赵骞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停下。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进大门:“报——!将军!薛帅八百里加急军令!”

  王世正粗暴地夺过,撕开火漆,目光扫过纸页。薛岳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基棉防线关乎全局,务必依托工事,稳守基棉一线,不得擅动!但战场瞬息万变,诸将可临机决断,如果确有良机,可见机行事,但务必以稳为先,切勿轻易出击!”

  “临机决断!见机行事!”王世正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八个字上,脸上再次迸发出比刚才更加狂热的光芒。他将那份沉甸甸的军令高高举起,对着传令兵吼道:“传薛帅军令!大人要求‘临机决断,见机行事’!给我传令,集结全军兵力,进攻金兰城!金兰城现在就是送到嘴边的肥肉!这就是薛帅所说的良机!破金兰,斩北明,收复首府,此等大功,就在今天!谁再敢言退,动摇军心——”他眼中凶光爆射,手按在腰间佩刀的鲨鱼皮刀柄上,杀气四溢,“犹如此令!”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总督府中炸响!

  那份凝聚着薛岳意志的军令文书,竟被王世正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蛮力生生撕成了两半!雪白的纸片如同被撕碎的旗帜,从他指缝间飘落,委顿在尘土里。

  赵骞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绝望。

  “全军——开拔!”王世正的声音着不容置疑的疯狂,“目标金兰!!”

  ……

  距离金兰城西北约八十里,一片由大自然鬼斧神工雕琢出的奇异地貌——红石林。

  高耸嶙峋的赭红色岩柱,密密麻麻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岩柱之间,是狭窄曲折、仅容数人并行的天然通道,地面铺满了红色砂砾和碎石。正午的烈日被头顶参差交错的岩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岩柱底部投下浓重而阴冷的斜长阴影。

  张儁乂像一尊石像,紧贴在一根巨大岩柱的背阴面。他浑身涂抹着与红石无异的泥浆,连那柄从不离身的战刀也被刻意用红泥涂抹,斜倚在脚边。汗水顺着他泥污覆盖的脸颊滑落,在下巴汇成浑浊的水滴,“啪嗒”一声砸在脚边的红砂上,瞬间被滚烫的地面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红石林入口外的开阔地。喉咙干得仿佛能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但他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

  身后,在这片巨大的天然迷宫中,一万名同样伪装到牙齿的游骑兵精锐,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群狼,屏息凝神。他们紧握着手中被油布精心包裹的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早已对准了唯一的入口。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内衬,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粒滚烫的砂砾,每一道岩柱投下的阴影,似乎都凝固在这片蒸笼般的地狱里。

  突然!

  极远处,那片开阔地的尽头,地平线微微震颤起来。

  一点,两点……无数的细小斑点,在蒸腾的热浪中蠕动着,缓缓漫过地平线,汇聚成一片移动的土黄色浪潮。帝国东南军团,在刺目的阳光下连成一片浑浊的海洋,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胄的摩擦声、驽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越来越响,最终化作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

  “来了!”张儁乂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嗜血与残酷的笑容。他缓缓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握拳手势。

  岩柱的阴影深处,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亮起,游骑兵士兵们紧握火枪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扳机被无声地预压。

  帝国的前锋部队毫无防备地涌入了红石林狭窄的入口通道。沉重的蒸汽重弩被推在最前面,巨大的木轮碾压着地上的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这些帝国引以为傲的守城利器,竟然也被王世正抬了出来,估计是想毕其功于一役,用这些大杀器俩对抗北明的火炮和火枪。

  但巨大的蒸汽重弩在狭窄的通道里却显得臃肿笨拙,严重迟滞了队伍的速度。手持便携强弩的士兵们簇拥在重弩两侧,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

  当他们继续深入时,通道内的光线陡然变暗,空气也更加燥热沉闷,只有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在岩壁间回荡。

  当整个前锋部队连同几架笨重的蒸汽重弩完全陷入这片由血红岩石构成的巨大迷宫深处时,张儁乂一声令下!

  “打——!”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瞬间撕裂了红石林死水般的沉寂!

  “砰!砰!砰!砰!砰——!”

  无数道灼热的火舌,猛地从两侧岩柱的浓重阴影里喷射而出!灼热的铅弹撕裂凝固的空气,发出密集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尖啸!它们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扫入狭窄通道中拥挤的帝国军阵!

  噗!噗!噗!噗!

  铅弹撕裂亚麻布军服、穿透薄皮甲、钻入血肉之躯的闷响,瞬间连成死亡乐章!滚烫的鲜血混合着碎裂的骨渣和内脏组织,猛烈喷溅开来,泼洒在赭红的岩壁、灼热的砂砾地,以及后面士兵惊骇欲绝的脸上!

  “啊——!”

  “敌袭!敌袭!”

  “隐蔽!找掩护!”

  凄厉的惨嚎、绝望的尖叫、军官变调的嘶吼在狭窄的空间里瞬间炸开!帝国的士兵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直接打懵了!通道瞬间变成了屠宰场!前排的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栽倒,后面的人被巨大的恐慌震慑,只想本能地后退,却被更后面涌上的同袍堵死,互相推搡践踏!便携弩箭在混乱中胡乱发射,稀稀拉拉地钉在坚硬的岩柱上,发出“夺夺”的闷响,徒劳无功。

  “装弹——!”张儁乂的吼声在枪声的间隙如同丧钟。

  “砰!砰!砰!砰!砰——!”

  第二排齐射接踵而至!毫无怜悯!更加精准!

  灼热的金属风暴再次席卷!这一次,目标明确地笼罩向那些试图转向、操控蒸汽重弩的帝国士兵和弩手!蒸汽重弩那巨大的木制护盾在近距离火枪齐射下如同纸糊,瞬间被洞穿!惨叫声中,操作重弩的士兵浑身爆开血雾,惨叫着滚落下来。灼热的铅弹甚至直接钻进重弩脆弱的青铜锅炉连接处,“嗤嗤”作响,滚烫的蒸汽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猛烈喷发出来,瞬间将附近的几个倒霉鬼烫得皮开肉绽,发出非人的惨嚎!

  “不……不可能!”处于中军位置的王世正,头盔已被流弹打飞,披头散发,脸上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点。他惊骇地看着前方地狱般的景象,看着自己倚为长城的蒸汽重弩在对方火器进攻下直接爆炸,看着精锐的士兵如同麦秆般被收割,绝望和愤怒,几乎让他窒息!这根本不是战斗,是屠杀!

  “撤!快撤!先退出石林!”王世正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悔恨。他猛地勒转马头,手中马鞭疯狂地抽打着坐骑的臀部,试图向来路逃窜。

  但,一切都晚了!

  “第三排!火炮准备!上链弹!给老子撕碎那些铁疙瘩!”张儁乂的咆哮声再次宣泄而出。

  一种奇特的、带着刺耳金属摩擦呼啸声的弹雨,撕裂硝烟,狠狠砸向那些瘫痪在通道中、阻塞了退路的蒸汽重弩!

  哗啦啦——!

  那是北明特制的链弹!两个沉重的铁球中间连着粗大的铁链!它们带着毁灭一切的动能,狠狠撞在蒸汽重弩巨大的身躯上!

  咔嚓!轰隆!

  碎裂声和爆炸声同时响起!木屑横飞,青铜扭曲!沉重的蒸汽重弩瞬间四分五裂!扭曲的金属构件、断裂的粗大弓臂、破碎的锅炉残片,裹挟着灼热的蒸汽和附近士兵的残肢断臂,如同恐怖的风暴,向着四周疯狂溅射!瞬间清空了一大片区域,也彻底封死了帝国大军后退的道路!

  “游骑兵——!”张儁乂抓起脚边那柄战刀,泥浆涂抹的战刀在穿透岩隙的破碎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血光!他一步踏出藏身的阴影,发出震碎云霄的咆哮,“随我——杀!”

  “杀——!!!”

  压抑了许久的狂暴杀意彻底喷发!狭窄的通道两侧,无数道涂满红泥的身影如同苏醒的恶魔,从岩石的阴影里、从嶙峋的石缝中狂吼着跃出!他们挺着雪亮的刺刀,挥舞着沉重的战斧和砍刀,如同血色的洪流,顺着狭窄的通道,狠狠撞向早已魂飞魄散、彻底崩溃的帝国溃兵!

  兵败如山倒!

  残余的帝国士兵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狭窄的死亡迷宫里乱撞,互相践踏,哭嚎震天。狭窄的地形成了他们无法逃脱的囚笼,也成了游骑兵杀戮的修罗场。刺刀捅穿后背,战斧劈开头颅,砍刀削断肢体……滚烫的鲜血如同溪流般在赭红的砂砾地上肆意横流,又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踩踏成粘稠污浊的血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火药硝烟的气息,死死塞满了红石林的每一寸空间。

  王世正被溃退的人潮裹挟着,坐骑早已被流弹打死。他头盔不知丢在何处,漆黑的头发散乱地黏在满是血污和汗水的脸上,华丽的将军甲胄被刮擦得破烂不堪。他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尸山血海中奔逃,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其绞碎。

  “王世正——!”

  一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咆哮,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猛地在他身后炸响!

  王世正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回头。

  只看到一片刺目的血红!

  一道雄壮如山的血红身影,奔雷般冲破弥漫的硝烟和溃兵!正是张儁乂!他浑身浴血,如同杀神一般,手中那柄同样沾满血污和脑浆的战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划出一道致命的血色弧光,朝着王世正的头颅,狂猛无匹地劈落!

  “不——!”王世正绝望的嘶吼只来得及发出一半。

  噗嗤——!

  沉重而粘滞的劈砍声,清晰地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王世正只觉一股沛然的巨力从天灵盖轰然贯入,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猩红彻底淹没。他最后模糊的视野里,定格的是自己那柄象征身份的华丽佩剑,剑柄上镶嵌的蓝宝石在血光中闪烁了一下,随即被一只沾满血泥和碎骨的粗糙战靴狠狠踩进污浊的血泥里,连同他所有的野心、贪婪和悔恨,一同碾碎、埋葬。

  张儁乂喘着粗气,从王世正碎裂的头颅中拔出卷了刃的战刀。粘稠的红白之物顺着斧刃缓缓滴落。他看也没看脚下那滩烂泥般的尸体,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这片如同炼狱般的血色石林。幸存的帝国士兵早已彻底崩溃,如同待宰的羔羊般跪倒一片,丢掉了手中所有的武器。

  “清点战场!没死的,补刀!”张儁乂的声音沙哑而冷酷,如同刮骨的寒风,“传讯!红石林,大捷!王世正授首!帝国两个师团——全军覆没!”他举起那柄还在滴血的卷刃战刀,对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发出一声宣泄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