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帝国之危-《铁火权舆》

  新历118年,4月。

  帝国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也格外冷。

  长安京,这座帝国千年的首都,在这场和北明的战役中虽然没有直接经受战火蹂躏,却仿佛被固阳关和金兰城飘来的血雾与硝烟所浸染,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沉重与压抑。

  胜利的凯歌早已唱罢,市井坊间短暂的欢腾过后,是更深沉的静默。

  捷报文书上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帝国家庭破碎的悲泣,是坟冢上新添的累累石碑。帝国赢了,却赢得很惨,惨到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皇宫,紫宸殿。

  即便是在白天,殿内也点着大量的宫灯和蜡烛,试图驱散那似乎从蒋毅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寒。

  药香,浓郁得化不开的药香,混合着皇家御用的龙涎香,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味道,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也萦绕在每一个步入此殿的臣子心头。

  蒋毅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龙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嘴唇缺乏血色,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闪烁着与病体截然不同的光芒。

  他才二十出头,正值青春鼎盛,却已被沉重的国运和缠身的恶疾折磨得形销骨立。但他握着帝国权柄的手,却从未有一刻松弛。

  此刻,他正静静听着丞相高肃卿低声禀报着方先觉元帅国葬的最终事宜。

  方先觉的葬礼极尽哀荣,以亲王规格下葬,举国缟素,万民哭送。

  蒋毅甚至不顾病体,亲扶灵柩出城,在寒风中含泪宣读祭文,情真意切,闻者无不动容。

  但高肃卿知道,皇帝此刻的心,早已越过了哀悼,投向了更现实、更严峻的问题——帝国的支柱已经折断,中央军统帅之位空悬,这足以擎天的权柄,该交予何人之手?

  “……方帅一生忠君爱国,清廉自守,未有子嗣。”高肃卿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按照宗法,我已从其老家旁系中择一贤良子弟,继承方帅的爵位,享万石俸禄,荣养终身。但,爵位可袭,帅位……非世袭之物。中央军得百万大军,关乎帝国心腹安危,统帅之人,需有擎天之力,定国之能,更需对陛下……绝对的忠诚。”

  蒋毅微微咳嗽了几声,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掩了掩唇,声音略显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丞相所言,正是朕所思。国葬已毕,哀思暂寄。当务之急,是稳住军队,稳住朝局。各部可有议案呈上?”

  高肃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恭敬呈上:“陛下圣明。枢密院及兵部连日商议,众臣……大多数推举梁子令将军。”

  “梁子令……”蒋毅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幽深,“方帅麾下的头号猛将,战功赫赫,固阳关一役,若不是他及时从后方杀出,合围刘昂,战局或许还有变数。资历、军功、威望,似乎都够格了。”

  “是。”高肃卿点头,却话锋微转,“梁将军勇冠三军,擅长进攻,破阵先登,确是一等一的悍将。军中拥护者甚众,其麾下部将更是对其马首是瞻。若由其接掌中央军,或可迅速稳定军心,以猛药提振士气。”

  蒋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高肃卿,等待着他的“但是”。

  高肃卿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得罪一大批军中实权人物,但作为皇帝最倚重的心腹,他必须说出自己的判断:“但是,陛下,帝国经此大战,帝国的各个主力军团损失不轻,中央军经历各场大战更是疲敝。如今之势,外有魔族虎视眈眈,大金虽暂退,其心未死;内有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亟需休养生息。此时之中央军,需要的或许不是一柄无坚不摧、却可能伤及自身的利刃,而是一面能稳守中流、抵御八方风雨的巨盾。”

  “你的意思是……司马错?”蒋毅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陛下明鉴。”高肃卿躬身,“司马错,虽资历略逊于梁子令,但也是方帅一手栽培、最为看重和倚重的弟子,尽得方帅‘其徐如林,不动如山’之真传。用兵沉稳持重,尤擅防御与反击。固原关前,正是他顶住了北明军最初也是最疯狂的进攻,为合围创造了战机。其人性情沉静,不结党,不营私,唯知忠于王事。由他接掌中央军,或更能稳当前局面,使陛下无后顾之忧。”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蒋毅偶尔压抑的轻咳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

  蒋毅的目光投向殿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帝国广袤的疆域和那些潜藏的危机。

  他何尝不知道梁子令的勇猛?又何尝不知道军中那些骄兵悍将的心思?

  但他更清楚帝国现在的虚弱。方先觉死了,就像是抽掉了他最大的底气。

  他需要中央军绝对稳定,绝不能出任何乱子。薛岳远在东南,威震一方,但朝堂根基不深,且东南特辖区离不开他坐镇。放眼全军,能迅速接手、并能让他放心的,确实只有方先觉手下的两员大将。

  一个如火,侵略如火,能打出去,但也可能烧到自己。

  一个如山,不动如山,能守得住,让人安心。

  帝国的现状,需要的是山,而不是火。

  至少,在他在朝堂彻底稳住局面、身体能支撑起更大风浪之前,需要的是山。

  “传旨。”蒋毅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擢升司马错为中央军团元帅,总领长安京及直隶一线防务,即刻赴任。”

  高肃卿心中微微一凛,皇帝果然做出了这个虽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选择。他立刻躬身:“臣,遵旨。”

  “那梁子令……”蒋毅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龙纹,“镇魔关乃帝国北疆门户,直面魔族兵锋,至关重要。原守将年迈多病,多次上书。就让子令去吧,总督镇魔关一线军务。告诉他,帝国北门,朕就托付给他了。望他勿负朕望,勿负方帅昔日教诲。”

  高肃卿心中暗叹一声。陛下此举,看似重用,实为调离中枢,安抚意味明显。以梁子令的性格……

  但他面上毫无异样,恭敬应道:“是,陛下。陛下安排,最为妥当。”

  ……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朝堂与军营。

  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中央军大营,帅帐之内。

  “什么?!司马错?!!”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几乎掀翻了帐顶!

  梁子令猛地站起身,高大魁梧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古铜色的脸膛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一双虎目瞪得溜圆,仿佛要喷出火来!

  他面前,几名同样情绪激动的嫡系将领也是义愤填膺,脸色难看。

  “大帅!这……这凭什么?!”一名满脸虬髯的副将捶胸顿足,“论资历,您跟着方帅南征北讨的时候,他司马错还在军校啃书本!论军功,固阳关下,是谁率先击破北明后阵,奠定胜局?是您啊!凭什么让一个只会守城的闷葫芦骑到您头上?!”

  “就是!陛下这是被小人蒙蔽了!肯定是高肃卿那个老狐狸进的谗言!”另一名将领愤然道,“司马错除了会摆乌龟阵,还会什么?让他统领中央军,我看帝国迟早要变成缩头乌龟!”

  “他不就是仗着是方帅的关门弟子,装得一副老实沉稳的样子吗?呸!背后不知道下了多少绊子!”

  帐内群情激愤,唾沫星子横飞,各种不堪的猜测和咒骂声不绝于耳。

  梁子令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巨大的失落、不甘、以及被羞辱的愤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追随方先觉最久,流血最多,功劳最大!

  他一直以为,方帅之后,中央军元帅之位非他莫属!他甚至早已在心中勾勒出执掌帝国最强军团、挥师四方、立下不世功业的蓝图!

  可现在呢?

  皇帝一纸诏书,将他所有的期盼和骄傲砸得粉碎!

  输给谁不好?偏偏输给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行事一板一眼、在他看来近乎迂腐的司马错!

  这让他如何能服?让他麾下这些跟着他刀头舔血的弟兄们如何能服?!

  “大帅!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虬髯副将猛地拔出腰刀,寒光闪烁,“咱们去找陛下!去枢密院!讨个说法!中央军的弟兄们只服您!他司马错一个寸功未立的黄口小儿,凭什么坐那个位置?!”

  “对!讨个说法!”

  “要不咱们就……”

  “闭嘴!”梁子令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名冲动拔刀的副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骇人的寒意:“你想干什么?兵谏吗?你想让老子背上叛国的罪名,让方帅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吗?!”

  那副被他一吼,气势顿时一馁,讪讪地还刀入鞘,但仍不服气地嘟囔:“可是……大帅,这口气,兄弟们咽不下啊!”

  梁子令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

  他何尝咽得下?

  但他终究不是纯粹的莽夫。他知道陛下的意志不容违逆,至少明面上不能。此刻冲动,只会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传旨太监那尖细又刻板的声音:“陛下有旨,梁子令将军接旨——”

  帐内众人脸色一变。

  梁子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整理了一下甲胄,带着众将出帐跪接圣旨。

  圣旨的内容,正是蒋毅的任命——总督镇魔关军务。

  听着那“帝国北门,托付给卿”的冠冕堂皇之语,梁子令只觉得无比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镇魔关?那是什么地方?苦寒之地,直面魔族兵锋,说是门户,实则是帝国最危险、最磨人的边关!把他打发到那种地方去,这分明就是排挤!是流放!是怕他留在中枢,会影响司马错那个“乖宝宝”掌权!

  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恨如同岩浆,在他胸腔内疯狂涌动。但他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了一丝感激涕零的表情,重重叩首:“臣!梁子令,领旨谢恩!必当恪尽职守,为陛下守好北大门!”

  他的声音洪亮,甚至带着一丝激动,仿佛得到了无上的荣光。

  唯有跪在他身后、熟悉他性情的嫡系将领们,才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几乎要将地面砸碎的拳头。

  传旨太监满意地走了。

  梁子令缓缓站起身,脸上的“感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和眼底深处那压抑不住的、淬毒般的寒光。

  他回头,看了一眼长安京那巍峨的皇城方向,又看了一眼中央军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很快就要迎来它的新主人了。

  “司马错……蒋毅……”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声音冷得掉渣,“好,很好。你们给我等着!”

  “收拾东西!”他猛地转身,对着麾下将领吼道,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暴戾,“去镇魔关!既然陛下觉得老子只配去守那鬼门关,老子就去好好守给他看!”

  他跨上亲兵牵来的战马,最后望了一眼这片他征战多年、本以为会属于他的营盘,猛地一抽马鞭!

  “驾!”

  战马吃痛,嘶鸣一声,扬蹄狂奔,卷起一路烟尘。

  身后,他的心腹将领们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愤愤不平地跟上。

  铁骑洪流,带着冲天的怨气和寒意,离开了帝国最核心的权力舞台,向着北方那荒凉、艰苦、且充满未知危险的边关绝塞,迤逦而去。

  他们的离去,仿佛带走了中央大营最后一丝灼热的气息。

  不久后,另一支队伍,沉默而严整地开赴大营。

  为首者,正是新任中央军团元帅,司马错。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式将官服,神色平静,无喜无悲,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扫过营寨各处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责任。

  他没有举行任何盛大的就职仪式,只是接管了帅印、兵符,然后便一头扎进了浩瀚的军务文书和防务图谱之中。

  中央军,迎来了它的新主人,一个风格与前任元帅、与那位负气而走的猛将都截然不同的主人。

  帝国的权力格局,在一次巨大的创伤之后,完成了又一次悄无声息却又影响深远的洗牌。

  而远在北疆,那座号称“镇魔”的巍峨关隘,在苍凉的月色下,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匍匐在群山之间。

  关隘上下,灯火零星,弥漫着一种与长安京截然不同的、粗粝而肃杀的氛围。

  当梁子令带着他的亲卫部曲,风尘仆仆地抵达这座闻名已久的雄关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城头,卷起呜呜的声响,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关外,是无尽的、被淡淡魔气笼罩的荒原,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妈的!这鬼地方!”虬髯副将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裹紧了身上的毛皮大氅。

  梁子令没有骂,他只是勒住马,抬头仰望着镇魔关那高耸入云、布满岁月斑驳和刀劈斧凿痕迹的城墙。

  城墙之上,帝国玄黑色的战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却莫名给人一种孤寂萧索之感。

  这里,就是他的新战场,他的“封地”,也是陛下“重用”他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落差感和被放逐的愤懑,再次涌上心头。

  在长安京,他是万众瞩目的帝国猛将,是即将接掌帅印的继承人选。

  在这里,他只是无数边关守将中的一个,面对的不再是功勋与荣耀,而是风沙、苦寒、以及不知道何时会爆发的、与非人异族的残酷战争。

  “将军,关内守将已出来迎接了。”亲兵低声提醒道。

  梁子令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桀骜不驯的神情,一抖马缰:“走!去看看陛下给老子准备的‘好地方’!”

  他催马入关,马蹄铁敲打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镇魔关的沉重铁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发出“轰隆”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一门之隔,门外是帝国的忧患与他的失意。

  门内,是必须面对的现实,以及一颗从此埋下深深怨怼与野心的种子。

  帝国的北方,因为这一纸调令,注定将不再平静。

  而深宫中的皇帝蒋毅,在批阅完又一份奏折后,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他擦去嘴角的血丝,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目光幽远而复杂。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引发不满,但他别无选择。帝国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经历了连番血战、失去了最重要的稳压器后,不能再承受任何内部的风险和动荡。

  “司马错……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不要让方帅失望。”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至于梁子令……镇魔关,就看你的了。若你能在那里打出一片天,证明朕是错的……或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帝国的未来,如同殿外渐渐弥漫的夜色一般,深沉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