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苹果少年-《女生寝室436》

  “什么?你说鬼还有心跳?”

  老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发誓我真的听到了。”

  于果肯定地答道。

  “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我去论坛问问。”

  “什么论坛?”

  于果侧过头看她。

  老赖翻开那本漫画书,找到其中的某一页,然后打开手机低头专心编辑文字。

  没有去打扰她,于果拿起桌上的苹果细细端详。

  外表看起来似乎没有不寻常的特点,果子通体呈绿黄色,果皮光滑有蜡质。

  比超市里常见的苹果个头要小,又比沙果大一圈,这也是老赖可以快速徒手顺走的原因吧。

  这么小的果子能储存多少记忆呢?

  她想。

  不过参考另一个红色的果子,自己仅仅只是咬了一小口,全身的伤口就能自愈。

  “东北有位哲学家曾经说过,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裤衩。还是不能大意。”

  她将苹果拿到自来水龙头下简单冲洗,然后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只要让那苹果树的两颗果子恢复同等大小就可以吧。

  或者说让自己的内心平衡一些就足够。

  缓慢地咀嚼,酸涩的果肉在齿间短暂留香,而后被彻底吞咽下去。

  于果将首饰盒放在床头,看着表安静地等待。

  十分钟。半小时。一个钟头。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赖陪着她顺便等论坛的回复,可后来还是渐渐扛不住困意,在旁边的床铺上打起浅浅的鼾声。

  于果的手机屏幕又一次暗下来。

  这次没有被指尖点亮。

  ......

  入目是纯白色的雾,密不透风。

  将整个人的周身紧密地包裹。

  举起双手伸长双臂,像蛙泳那般费力地划,还是拨不开眼前茫茫然的一切。

  于果在原地踌躇,不知所措。

  死一般冷的雾气。

  试探着将左腿往前跨出一步。

  而后再迈出一步。

  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置身于此的人只能漫无目的地找寻。

  找寻着虚无缥缈的目的地。

  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知不到空间的迁移。

  待到身心疲惫,垂头丧气之时,鼻尖方才捕捉到一丝果香。

  连忙顺着气味追寻去,听得见遥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主人吆喝着扬起鞭子,将浑浊的浓雾驱赶散了。

  几亩农田在辽阔的黄土地上平躺着,和耕地的黄牛一样哭丧着脸。

  乡间土路延伸到视野尽头,一排旧屋陈列在那里。

  云是白色的,鸟儿是黑色。

  几只乌鸦奋力展翅,抖落老树干枯的枝桠,掉下一片片灰色的枯叶。

  回望身后的果园,青色的果子歪歪扭扭地野蛮生长着,它们将身形隐匿在绿叶里,见不得人一般。

  黄白相间的田园犬飞速向于果奔跑而来,躲避不及,猛然间身体被一股冷风穿透。

  那狗吠叫着往更远处跑去了。

  在你的记忆里,我的确不存在。

  脚下轻飘飘的,仿佛不用使多少力气就能走得很远。

  来到一间房屋前,正要进门,注意力却瞬间被一阵歌声吸引。

  她犹豫片刻,还是循着歌声找去。

  这是一间简陋的教室,窗户破损,用废弃的报纸糊住木框,勉强挡住风。

  土黄色的灯光昏暗,只在被阳光光顾到的地方坐着几个低年级的学生。

  讲台上的教师也就十几岁的模样,她吹起口琴,黑板上书写着几行歌词和数字简谱。

  这是整个村庄里唯一的生气。

  于果穿过红色砖墙,目光触及最后一排唯一没有开口的小男孩。

  他的长相和其他学生有些不一样。

  两边颧骨完全不对称,下巴严重后缩,使得整张小脸看起来有些奇怪。

  他脸上沾满泥土,眼神却清澈。

  嘿!我找到你了!

  想要揩去男孩脸上的土,伸出手却穿透他的脸。

  在你的记忆里,我只是一道入侵的意识吗?

  只能看,却不能参与或改变任何。

  下课铃也同这萧瑟的景色一样质朴,老师拿起讲桌上的铁榔头敲响车轱辘里面的钢圈,钢圈挂在一棵探进教室的歪脖树上。

  发出“铛铛”的声响。

  每个小同学路过讲台时都会欢呼雀跃地领到一颗酥糖。

  只有你不敢伸手向老师要。

  “没有唱歌的同学不能领糖,不过这颗是鼓励你的,答应老师下次要加油哦。”

  男孩拘谨地点点头,攥紧糖果向门外跑去。

  老师望着男孩的背影,面露几许担忧,“已经多留在这里两三年了,等我回城了,这孩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于果跟出去,看到小同学们正围在一起玩“丢手绢”的游戏。

  他们蹲下来围成一个圈,只有你站在圆圈外面,想要融入却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他来了他来了,大家快跑啊!”

  一个小男生看到你的模样起哄道。

  “丑八怪!丑八怪!住在坟坡外!”

  “坟坡外,有妖怪,生个丑八怪!”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从你的口袋里抢走酥糖又嬉笑着散开,没有人体谅你的无所适从。

  男孩用小手抹着眼泪,一步一顿朝着家的方向走。

  脸上的泥被胡乱地涂抹,变成一个小泥孩儿。

  绕过这片砖砌起的旧屋,更偏远的位置伏着两座茅草屋,驼了背的沙枣树和西北风争夺着身上最后一片枯叶儿。

  都是徒劳而已。

  家里没有人,男孩弯腰捡起柴火,将炕烧热。

  脸上的泥巴也被烤干,轻轻一抠就掉在掌心,再将它们毫不费力的捻成灰。

  睡个好觉吧,就假装它们从未存在过。

  和你受过的屈辱一样。

  白雾四起,淹没一切,待眼睛再次恢复视野,于果急忙向门外走去。

  还是这座村庄,但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男孩长高了一截,不过和同班同学比起来还是显得瘦小。

  乡间的土路窄得像羊肠,一辆金杯海狮缓慢地爬行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蠕虫一般。

  没开一会儿,就熄火了。

  班级里的同学们听到动静纷纷好奇地冲出教室,站成一横排观望着由远及近的汽车。

  而男孩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冷眼相待,也不再试图从别人那里乞讨认可和友谊,只在角落里默默翻看着课本。

  等到汽车在不远处停稳了,他们又拥挤在一起,谁都不想站在最前面。

  副驾驶下来个中年大肚子的白胖男人,矮墩墩,地中海,皮鞋锃亮。

  驾驶位的青年高个儿,皮肤黝黑,打着裹腿,身材健壮。

  扎着双麻花辫的年轻教师踏出门,询问来者何意。

  这里荒凉、偏僻、穷苦,少有外人到访。

  那白胖男人对着孩子们指指点点,和同行的青年窃窃私语。

  目光上下打量着年轻的教师,眼睛微眯,肥厚的嘴唇咧开,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

  于果穿过车门,看到车厢后排锈迹斑斑的铁笼子。

  可以放进一只中型犬,或者一个小孩子。

  突然传来嚎啕哭声,于果抬头看去,一个穿着蓝色褂子的小男孩被青年钳住手臂,从簇拥着的小团体里拖拽出列,正无助的挣扎着。

  年轻教师被白胖男人按倒在地,上衣被撕扯,双腿无力地乱蹬。

  一个小小的身影飞速跑来扑倒在地,他举起比人高的铁锨向肥胖男人后背砍去。

  可他的力气太小了。第三次被踢飞出去,口腔里已含了鲜血。

  也许是被扰了兴致,也许是听到青年的催促,胖男人不甘愿地爬起,掸了掸身上的土,嘴里抱怨着扫兴,慢吞吞回到了车里。

  那穿着蓝色褂子的男孩已经被装进车厢。

  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坐在墙头看别人玩过很多遍。

  小小的身影站在其他孩子的前面,张开手臂。

  一次次不屈服地从地上站起来,任凭巴掌和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

  他浑身发抖,只有双脚稳固地扎在地上,寸步不移。

  人人唯恐对我避之不及,所以在危险来临时,我会站在最前面。

  头顶的乌鸦怪叫着,纤细深红的爪勾紧树枝,低头俯视着村庄,和劫后余生的孩子们。

  农耕的男人直起身子,向孩童哭闹处望过一眼。低头将汗水在毛巾上蹭干净,扬起鞭子抽在老黄牛身上。

  它苦闷地哼一声,麻木地向前挪动一步。

  日落。

  汽车驶离小路,消失在浓雾里。

  年轻的教师为男孩包扎着伤口。

  她和他说了很多话。

  说要他拾起父母去世后荒废的果园,挣了钱,去上大学。

  说要他守护住内心的善良和勇敢,做一个永远真诚的人。

  还说往后的每一天都要他平平安安,千万不要像她一样。

  日出。

  阳光普照万物。

  老树抽出嫩绿的新枝干。

  下面有双脚摇荡啊摇荡。

  雾霭弥漫,再睁开眼,于果回到自己的学校。

  她抬头看,这里是特殊教育专业的教室,位于女寝正对面的综合楼,中间隔着人工湖,一共三层。

  九月十日,教师节。

  她四处张望,穿过一排排座椅,在人群中找到少年孤单的身影。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比同龄的男生矮了半个头。

  坐在他两边的人脑袋交错着越过他,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什么。

  没人和他做朋友。

  讲台上堆砌着五颜六色、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盘着高发髻,拖沓着坡跟鞋的中年教师双颊泛红,正迫不及待地拆开一个巨大的粉色蝴蝶结。

  于果好奇地来到她身后,也朝盒子里看去。

  居然是限量款打着品牌标的水桶包。

  女人挑起眉毛,将眼底的欣喜努力藏起。

  而后又装作不经意,视线扫过在坐的学生,小心翼翼从另一个紫色的小盒子里抽出一支口红。

  于果觉得没意思,她在礼物堆里穿梭,注意力被一个透明的正方形盒子吸引。

  一颗圆润饱满的果子红宝石一般,躲在礼盒堆的最侧面。

  等到所有精包装的礼物被拆开、挪走,它才羞涩地展示出自己的模样。

  一抹阳光倾斜着身子投射进来,为它披上光芒。

  和少年眼中一样柔和的光芒。

  女教师出于礼貌将它拿起,待座位上的少年低下头后又默默地放在一边。

  楼道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惊慌失措的呼喊。

  整个世界剧烈地颤抖,墙面开裂,地面崩坏。

  班级里的学生争先恐后涌向出口,于果也焦急地向他追去。

  一直跑到操场的空地,学生们才瘫软在地,惊魂不定地相拥而泣。

  少年气喘吁吁,半蹲在人群外围回头看向已经坍塌了三分之一的综合楼。

  忽然他站起来,不理会同学们厌弃的眼光和埋怨,他拨开众人清点人数。

  还少两个。

  班里个头最小的女生和老师还在里面。

  于果意识到什么,大声冲着他义无反顾的身影喊着。

  别去别去!算我求你了!

  可他听不见。

  警方还没赶到,余震却随时会抵达。

  少年拼命躲开零碎的石块,冲进楼道,大步向三楼狂奔。

  看到了!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被位移的桌椅压住,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少年无法凭借单薄的力量搬起整个实木桌子,他钻进缝隙里用肩膀向上扛。

  于果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一切,伸出的手只能无数次穿透水泥块和少年的身子。

  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无助。

  女孩的腿似乎受了严重的伤,她从桌子下面脱身,但站不起来。

  少年背起她,将她放在楼下的空地,再次回身冲进综合楼。

  这一次。他没能走出来。

  手表的指针飞速转动,时间来到七天后。

  一排担架被人整齐地并列摆放在背着人群的拐角,少年平静地躺在其中,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天蓝色无菌布。

  不知过了多久,在另一边,警察和志愿者们发出沉寂太久以来的第一声欢呼,终于有谁被成功救出了。

  于果走去看。

  女教师的鞋子不见了,脚被磨出血泡,脸被遮光布挡着,手心里紧攥着一张卡片。

  记者凑上前,将相机对准女人,关心支撑到现在的方法,也追问上面的内容。

  女人缓慢地将对折的卡片摊开。

  祝您平安。

  署名。

  陈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