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殡仪馆的镜子-《烟火里的褶皱》

  镜海市殡仪馆后巷的老槐树,树干上爬满了深褐色的裂纹,像位攥着岁月褶皱的老人。夕阳把树冠的影子铺在地上,斜斜地扯到后巷尽头的红门,那影子软塌塌的,倒真像谁把黑布衫丢在地上忘了捡。风裹着纸钱灰飘过来时,总带着股呛人的焦味,混着墙角野菊的苦香往人鼻子里钻——那野菊是去年秋天长起来的,开得碎碎的,花瓣沾着墙根的泥,倒比馆里摆的白菊多了点活气。

  亓官黻蹲在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下,手指夹着支“红双喜”,烟丝燃到尽头,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落在砖缝里的青苔上,转眼就灭了。他今天穿的蓝工装是三年前买的,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点白灰——早上清理库房时蹭的,那会儿他在堆成山的旧祭品里翻到把桃木梳,梳齿缝里还嵌着香灰,是去年清明没人领走的祭品堆里混着的。

  “亓哥,该进去了。”段干?的声音从后巷口飘过来时,带着点裙摆扫过草叶的“沙沙”声。亓官黻抬头,看见她站在巷口的阴影里,黑色连衣裙的领口别着枚银色的小别针——是她妈留的遗物,平时总别在衬衫上,今天倒换了地方。她手里捏着本牛皮本,封面上“逝者登记”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皱,边角卷起来,像片干了的枯叶。“那具无名女尸,法医那边刚走完流程,家属还没消息,按规矩得先给她梳梳头发。”

  亓官黻“嗯”了声,把烟蒂往鞋底一碾,攥着桃木梳站起身。梳身被他攥得发热,木头纹理硌着掌心——这梳子其实不是从库房翻的,是他揣在怀里带过来的。是他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老人那会儿躺在床上,声音气若游丝:“桃木能梳去烦恼,以后念儿要是闹心了,你就拿这梳子给她梳头发。”后来亓官念失踪那天早上,他还看见这梳子别在女儿的辫子上,女儿站在玄关换鞋,回头冲他笑:“爸,林老师说雏菊代表勇敢,你看我这梳子上的雏菊,是不是特精神?”

  殡仪馆的停尸间总比别处凉三分,不是空调的冷,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寒。白炽灯吊在天花板上晃悠,绳子上积着灰,风一吹就跟着摆,光落在不锈钢停尸台上,亮得刺眼——那光太干净了,照得什么都藏不住。无名女尸盖着块白布,是馆里新换的棉白布,边角被通风口的风吹得掀起来个角,露出截苍白的手腕,指甲缝里沾着点土,是那种带着腐叶味的黑土,像刚从山里的坡地上刨出来的。

  “昨天法医来过了?”亓官黻把桃木梳放在旁边的金属盘里,盘子里的酒精棉片泛着白泡,消毒水的味儿冲得他皱了皱眉。他记得以前停尸间不这样,去年馆里换了新馆长,说要“规范化管理”,添了不少新东西,可这消毒水味儿却比以前重了十倍,闻着让人心里发堵。

  段干?翻着牛皮本,笔尖在纸页上划过,沙沙响得像春蚕啃桑叶:“来过了,说是失足坠崖,颅骨有裂痕,身上没带身份证,就右口袋里揣了张照片。”她顿了顿,指尖在“照片”两个字上停了停,指甲盖泛着白——她刚才翻本子时,指尖被纸页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沾在纸页上,晕开个小红点。“挺年轻的姑娘,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眉眼长得……挺温和的。”

  亓官黻伸手掀白布,布角擦过女尸的脸颊,软得像片云。布下的人脸露出来时,他心里莫名一动——眉眼弯弯的,嘴角还带着点笑,像是临终前想起了什么高兴事,就是脸色白得像张浸了水的宣纸。他拿起桃木梳,刚要往头发上梳,突然“咦”了声——女尸的头发是松松的马尾辫,发绳是那种彩色的塑料绳,跟亓官念以前扎头发用的一模一样。

  “咋了?”段干?凑过来,鼻尖差点碰到女尸的脸颊,她赶紧往后退了退,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不是怕晦气,是女尸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像野菊混着松脂,挺特别的。

  亓官黻用梳齿轻轻挑起女尸耳后的一缕头发,头发里藏着个小梳子——巴掌大的木梳,梳背刻着朵小雏菊,花瓣的纹路清清楚楚,跟他女儿亓官念失踪时带的那把分毫不差。当年念儿拿到这梳子时,还抱着他的胳膊晃:“爸你看,林老师给我刻的雏菊,她说我以后去山里支教,看到雏菊就像看到她。”

  “这梳子……”亓官黻的手有点抖,梳齿碰在小雏菊梳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空荡的停尸间里荡开回音。他盯着那把小梳子,眼睛突然发酸——念儿失踪那天,他在学校门口等了半宿,最后只在花坛边捡到根彩色塑料绳,就是扎马尾用的那种,当时他还抱着那根绳蹲在地上哭,觉得女儿肯定是出事了。

  段干?的脸“唰”地白了,她手忙脚乱地翻牛皮本后面的附页,翻出法医留下的照片——是从女尸口袋里掏出来的,用透明塑封袋封着。照片上两个姑娘搂着肩笑,背景是片山桃花,左边那个扎着马尾辫,眼睛亮晶晶的,正是亓官念;右边的姑娘留着齐肩发,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正是这具无名女尸,两人头发上都别着同款小雏菊梳,阳光落在她们脸上,暖得晃眼。

  “念儿……”亓官黻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伸手想去摸女尸的脸,手指刚碰到皮肤,就猛地缩了回来——太凉了,凉得像冬天结了冰的河面,他心里的慌一下子涌上来,“这是念儿的朋友?她怎么会……死在这儿?”

  停尸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风裹着股煤灰味涌进来。眭?抱着个骨灰盒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件灰夹克,袖口沾着黑灰——早上烧炉时蹭的,头发扎成个乱糟糟的马尾,几缕碎发粘在额头上,脸上还沾着点烟灰,看着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亓哥,段姐,刚收的骨灰,家属说等会儿要撒在海里。”她的声音顿了顿,眼睛落在停尸台上,突然“呀”了声,怀里的骨灰盒差点掉在地上,“这是……昨天送来的那个?”

  “无名女尸,身上带了念儿的照片。”段干?把照片递过去,指尖发颤,塑封袋的边角硌得她手心疼。

  眭?接照片的手一抖,骨灰盒“咚”地掉在地上,盒盖弹开,白花花的骨灰撒了一地,还混着几块碎骨碴。她“扑通”蹲下去,用手往盒子里扒骨灰,手指被碎骨碴划出血也不管,血珠滴在骨灰上,晕开个小红点。“这姑娘我见过……上周三在菜市场,她还问我认不认识亓官念……”

  “你见过她?”亓官黻猛地抓住眭?的胳膊,指甲掐进她的肉里——他太急了,念儿失踪两年,这是第一次有跟她相关的人出现,哪怕是具尸体。“她什么时候见的你?跟你说什么了?”

  “就上周三下午,”眭?疼得龇牙,眼泪却“啪嗒啪嗒”掉在骨灰上,“那天我去买土豆,她蹲在卖菜的摊子旁,手里捏着张照片——就是念儿的照片,问我认不认识。我说那是亓哥的女儿,失踪两年了。她当时眼睛亮了下,说她是念儿的支教老师,叫林晚,说念儿在山里救孩子时摔断了腿,走不了路,让她来镜海市找亓哥,接亓哥去山里看念儿……”

  “她还说什么了?”段干?追问,声音都变尖了——她跟着亓官黻找了念儿两年,跑遍了镜海市的角角落落,现在突然冒出来个“支教老师”,她既盼着是真的,又怕又是空欢喜。

  眭?抹了把脸,手背蹭得煤灰一道一道的,看着更狼狈了:“她说念儿给您写了信,让她带来了。还说她住在城东的‘老地方旅馆’,让我第二天早上过去拿信,说怕直接来找您,您不信她……我当时还跟她说,亓哥肯定信,只要有念儿的消息,他什么都信。”

  “那信呢?”亓官黻的声音发哑,他盯着眭?,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念儿的信”,要是能拿到信,说不定就能知道女儿到底在哪儿。

  眭?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我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可旅馆老板说她头天晚上就退房了,行李都没带,就剩个空床位……我当时还在旅馆门口蹲了半天,以为她是有事出去了,等到天黑都没见人……没想到……没想到她会成这样……”

  亓官黻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停尸台跑,手指抖着往女尸的左口袋里掏——刚才法医说照片在右口袋,那左口袋会不会有东西?他摸了半天,摸到个皱巴巴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亓官黻亲启”,字迹歪歪扭扭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弯钩,正是他女儿亓官念的笔体。以前念儿写作业时,总爱把“黻”字的右半部分写得弯弯的,说像小月牙。

  他拆信封的手直抖,信纸“哗啦”掉在地上。段干?赶紧捡起来,念的时候声音都在颤:“爸,我在山里挺好的,林老师说您肯定在找我,您别着急……上次救小花时摔了腿,林老师送我去医院,医生说要养好久才能走……林老师人可好了,总给我带山里的野果子,说等我腿好了,就带您来山里看星星,说山里的星星比城里亮,还能看见银河……爸,您收到信就跟林老师来呀,我在这儿等您呢……”

  信没念完,停尸间的灯突然“啪”地灭了。

  “跳闸了?”眭?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按亮手电,光柱在黑暗里晃来晃去,照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张牙舞爪的鬼。殡仪馆的电路老早就该换了,以前也总跳闸,可从没在这种时候跳,段干?心里莫名发毛,往亓官黻身边靠了靠。

  亓官黻摸到金属盘里的桃木梳,梳齿在黑暗中泛着点微光——是桃木本身的光泽,奶奶说过,老桃木在暗处会发微光,能“照阴邪”。他捏着梳子的手紧了紧,心里的慌比见了鬼还甚——林晚说带信来,却成了无名女尸;念儿说在山里养伤,可林晚死了,谁还能证明?这信是真的吗?还是有人故意设的圈套?

  “啪嗒”一声,是玻璃碎了的声音。

  停尸间角落有面穿衣镜,是前几年馆里淘汰下来的,一直没来得及扔,镜面早就花了,还沾着几道水渍。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咔嚓”裂了道缝,缝里映出个影子——不是他们三个的,是个穿红裙子的姑娘,梳着马尾辫,手里捏着朵野菊,正对着镜子笑,嘴角的梨涡浅浅的。

  亓官黻的手电猛地照过去,光柱落在镜面上,那影子“嗖”地不见了,镜子里只有他们三个的脸,白得像停尸台上的女尸,眼睛里全是惊惶。“刚才……你们看见了吗?”他声音发颤,他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毕竟刚看到念儿的信,心里太乱了。

  段干?没说话,只是往他身后缩了缩——她看见了,那影子的发绳是彩色塑料的,跟照片上念儿扎的一模一样。眭?也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红裙子……刚才镜子里有红裙子……”

  “亓哥,你看林老师的手……”段干?的声音突然发飘,手电光抖着落在女尸的手上——刚才还蜷着的手指,这会儿竟慢慢张开了,掌心躺着颗玻璃珠,蓝莹莹的,在手电光下泛着光,是亓官念小时候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