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暗流初现-《小偷传奇》

  技艺高超的织工,在脑海中迅速梳理着这些零散的线头。此刻,这些信息依旧杂乱无序,难以拼凑出完整的画面。他敏锐地察觉到,有几道目光曾短暂地落在他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上,带着好奇、审视,或是一闪而过的轻蔑,但很快便移开了,并未有人上前与他这个“北境来的军功新贵”搭话。他宛如一滴不慎落入水中的油珠,轮廓清晰,却暂时无法与这潭深水相融。

  迅速且不失礼节地用完午饭,云逸没有在膳堂多做逗留,径直回到了武选司那间弥漫着墨香与陈旧纸页气息的公堂。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处的支摘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细微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清晰而寂寥的光柱,光斑在青砖地面上缓缓移动。整个堂内比上午更加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翻页声和远处街市传来的、被高墙阻隔得极其微弱的叫卖声。

  他丝毫没有懈怠,仿佛回到了北境侦察时的状态,再次埋头于那堆“惯例”的卷宗之中。经过一上午的摸索与适应,他翻阅档案的速度显着提升,筛选信息的目光也变得更加精准、犀利。他那被《铁血炼神诀》反复锤炼过的强大神识,以及在天乾城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对细节近乎偏执的洞察力,在这片由文字和规矩构筑的特殊战场上,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威力。

  他不再满足于发现单份档案中孤立的疑点,而是开始尝试进行一种更具野心的横向比对与关联分析。他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上午用独特符号记录在纸上的那些异常信息,诸如“升迁过快甲(西北,弘昌七年)”“功绩叙录雷同乙、丙、丁(分属不同边镇)”“笔迹存疑戊(某年考绩)”“弩机数量存疑己(调拨文书,弘昌五年)”等,在脑海中缓缓构建起一个模糊却逐渐清晰的脉络图。他要探寻这些孤立点之间可能存在的、隐藏在深处的联系。

  随着阅读的深入,一些更具代表性的案例浮现出来:

  案例一:雷同的功绩。他找出了三份分别来自西北、东北、西南不同边镇、时间跨度达四年的军官升迁档案。这三份档案中,都记录了一次“协同地方卫所清剿流窜马匪”的功绩。关于此次功绩的具体描述,从战术措辞到成果渲染,甚至其中几个颇为文雅却不合军旅常情的形容词,都高度一致,仿佛是同一个幕僚班底操刀,只是简单替换了时间、地点和人名。而这三名军官,无一例外,都在此次“功绩”认定后不久,获得了或实权或清贵的晋升。

  案例二:墨色的秘密。他对那份记录着五年前一批军械调拨至某沿海卫所的文书副本产生了更深的怀疑。文书上明确写着“拨付制式弩机三百具”。云逸将这份文书对着窗户透入的光线,反复调整角度仔细观察。他发现,在书写“三百”这个关键数字时,其笔画边缘的墨色,似乎比周围其他文字的墨色要略微深沉、饱满一些,而且下笔的起势与收锋,与其他数字相比,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小的不协调感,像是书写者在落笔时有过一瞬间的犹豫,或者……是后来添加修改时难以完全模仿原笔迹的气韵。

  “难道是‘一’字被改成了‘三’?”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云逸心中升起。他尝试用手指极其轻柔地触摸那个数字区域的纸张背面,感知其厚度与纹理。然而,这文书显然经过裱糊处理,纸张平整坚韧,单凭肉眼和指尖的触感,实在难以断定是否存在刮改或添加的物理痕迹。可那种源自多年“手艺”练就的、对不协调感的直觉,却如同隐藏在肌肤下的细刺,让他无法忽视,隐隐作痛。

  案例三:圆滑的评语。他还注意到,有几份涉及到京城附近京营、乃至禁军内部武官调动的档案,其考绩评语写得格外“漂亮”。通篇皆是“老成持重”“勤勉王事”“恪尽职守”之类的褒奖之词,四平八稳,面面俱到,几乎挑不出任何错处,但也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泥人,看不到丝毫个人的特色与真正突出的才能描述。翻阅这些档案的核验经手书吏署名,都指向同一个名字——吴德明。

  云逸的目光从卷宗上抬起,看似不经意地扫视着略显空旷的公堂。大部分官员书吏都已回到座位,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他很快便锁定了一个坐在靠里侧、采光颇好位置的中年书吏。此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身形微胖,面色红润,穿着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吏服,手边放着一个颇为精致的紫砂小壶,不时端起来啜饮一口,神情安逸,与周围其他书吏那种伏案疾书的忙碌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桌案一角的身份名牌上,正刻着“吴德明”三个端正的楷字。

  时间在纸页枯燥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窗外日影西斜。云逸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深海猎手,在浩瀚无边的信息浊流中,一次次撒下思维的细网,捕捞着那些细微的、不合常理的、闪烁着诡异光泽的浪花。他将所有新发现的、以及上午存疑的要点,都用更加简练而隐晦的符号,补充记录在那张随身携带的纸上,符号旁边还标注了关联档案的编号、关键时间点以及可能关联的人物姓氏缩写。

  临近散衙时分,堂内凝滞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开始响起收拾纸笔的轻微响动、低声的交谈,以及因久坐而舒展筋骨的叹息声。

  周文谦主事再次踱步过来,这一次,他的目光在云逸案头那明显减少了近三分之一的卷宗堆上停留了许久,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真正讶异,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云大人……还真是效率惊人啊。”他这次开口,话语里终于带上了一点实质性的内容,不再是纯粹的客套与敷衍,“这半日时间,竟处理了这么多?”

  云逸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苦笑着回应,语气里甚至带着点自嘲:“周主事过奖了,实在是愧不敢当。不过是硬着头皮,囫囵吞枣般地往下看,许多关节之处看得是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只求格式不错、数目对上,便谢天谢地了。说来惭愧,这些陈年旧档,规矩繁复,笔法深奥,比起在北境直面匈蛮的刀枪箭矢,实在是……难多了。”他刻意示弱,将自己牢牢摆在“不通文墨的武夫”这个看似安全的位置上。

  周文谦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值得玩味的事情。他沉吟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许,看似随意,实则目光锐利地问道:“云大人埋头苦读这半日,在这些故纸堆里,可曾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或是记载不清、前后矛盾的地方?毕竟年深日久,难免有些疏漏。”

  云逸心中警铃微响,面上却是一派坦然,甚至带着点被问住的茫然:“特别之处?这个……下官愚钝,只觉得卷帙浩繁,记录庞杂,看得头晕眼花,尚未看出什么特别。只是深感各位书吏大人记录之辛劳,笔笔清楚,令人敬佩。”他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拿起旁边他特意留在最上面的、那份记录着“三百”具弩机的调拨文书副本,指着上面一个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黯淡的印章痕迹,虚心求教道:“哦,对了,周主事,您看此处印鉴,似乎有些洇散不清,下官见识浅薄,辨认了许久也不知这是哪处衙门的关防?还请您指点。”

  周文谦依言凑近了些,目光落在那个模糊的印文上,眉头先是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迅速舒展开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解释道:“此乃将作监右校署的旧印,专司器械督造与核验。约莫五年前,将作监内部整顿规制,便已启用新印了。这份文书年代久远,印泥质地不佳,加之保管不当,有所洇散也是常事。”他解释得合情合理,逻辑清晰,但目光却自始至终都停留在印章之上,对文书的核心内容——那“三百”具弩机的数字,未曾投去一丝一毫的关注,仿佛那只是最无关紧要的背景信息。

  “原来是将作监右校署的旧印,多谢周主事指点迷津,下官受教了。”云逸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恭敬地将那份文书小心放回原处,动作自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周文谦点了点头,目光在云逸年轻而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终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云大人今日辛苦了,这些卷宗明日再继续不迟。部内规矩,酉时正刻散衙,莫要误了时辰。”说完,便再次背负双手,缓步踱开,身影消失在逐渐昏暗的廊道尽头。

  云逸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脸上谦逊的表情慢慢收敛,眼神沉淀下来,如同北境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潜流暗涌。周文谦方才那一问,绝非无意闲谈,更像是一种试探。而他自己关于印章的提问,何尝不也是一种反向的试探?结果耐人寻味——周文谦对“弩机数量”这个潜在关键点的刻意回避,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咚——咚——咚——”

  散衙的钟声厚重而悠扬,终于敲响,回荡在暮色渐浓的皇城上空。堂内众人如同退潮般迅速离去,脚步声、低语声汇成一片。云逸也仔细地将桌面整理清爽,笔墨归位,将那张此刻已承载了无数秘密符号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对折再对折,贴身藏入怀中最隐蔽的口袋。同时,他将那几份重点关注档案的编号——尤其是涉及吴德明经手、弩机调拨、以及功绩雷同的那几份,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随着人流走出兵部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傍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在长长的宫墙下拉得更加孤寂。京城华灯初上,各色灯笼渐次亮起,夜市开始喧闹,食物的香气、商贩的吆喝、车马的辚辚声交织成一片繁华的市井画卷。

  但云逸的心,却如同沉入古井的顽石,异常沉静。案卷里的蛛丝马迹,如同散落在黑暗中的珍珠,虽然细小、零星,却真实存在,并且在他脑海中开始彼此吸引,隐约串联。那个看似安逸的书吏吴德明,五年前将作监右校署的旧印,数量存疑的弩机调拨,笔迹与措辞高度雷同的功绩叙录……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点,正在他强大的神识推演下,一点点勾勒出某种隐藏在官方文书之下的、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他知道,自己才刚刚用指尖触碰到这潭权力深水的冰凉表皮。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流、旋涡甚至是噬人的怪物,尚且未知。但猎人的本能已经苏醒,猎物的气息虽淡,却已被牢牢锁定。

  回到位于安仁坊的云府,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浮华与喧嚣。他没有立刻点燃烛火,而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帝都特有的、被万家灯火映照得微微发红的夜色,在书房那张冰冷的梨木椅中坐下。

  他再次取出那张写满符号的纸,摊在昏暗的光线下,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上面缓缓移动。

  “吴德明……将作监右校署……弩机……雷同功绩……”他低声念着这几个关键词,眼中闪烁着的光芒,不再是北境雪原上反射的日光,而是另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冷冽的光,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凝视猎物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