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临安雪夜窃丹青-《画师惊劫》

  宝佑四年冬,临安。

  雪粒子砸在瓦舍勾栏的青灰屋檐上,簌簌作响,转瞬便覆了一层薄白。夜色浓稠,唯有城北“翰墨苑”深处的一扇小窗,还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火。

  江疏影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指尖却稳如磐石。她屏息凝神,狼毫小笔尖蘸饱了赭石色,正小心翼翼地为画中雀鸟的眼珠点瞳。

  案上,《雪梅寒雀图》已近完工。梅枝虬曲如铁,花瓣瓣瓣分明,雀鸟羽翼蓬松,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惊飞,跃出纸面——俨然是画院待诏马远的手笔。若非案角还散落着几张她练习废掉的稿纸,几乎能以假乱真。

  这是她今夜要仿的最后一幅,也是最重要的一幅。画成,明日便能换得三贯铜钱,足以让她和卧病在床的乳娘张婆婆熬过这个寒冬。

  窗外风声渐厉,隐约夹杂着几声犬吠和更夫遥远的梆子声。

  “咚!——咚!咚!”

  一慢两快,已是三更。

  她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正待卷起画轴,院门外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粗暴的砸门声!

  “开门!皇城司缉拿要犯!速速开门!”

  声音凶悍,裹着风雪卷入,瞬间击碎了夜的宁静。

  江疏影脸色倏地一白,心脏猛地攥紧。皇城司?他们为何会来这偏僻画坊?

  不及细想,房门已被“砰”地撞开,冷风夹着雪片倒灌而入,烛火剧烈跳动,几乎熄灭。满头银发的张婆婆踉跄着扑进来,面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疏影!快、快走!他们说是来抓私通北寇的细作……指明要查咱们的画……”

  话音未落,“咻”地一声尖啸,一支羽箭破窗而入,狠狠钉穿案上未干的《雪梅寒雀图》!雀鸟的眼珠被箭簇精准地撕裂,赭石色晕开,如同淌下一滴血泪。

  冰冷的杀意瞬间刺透肌肤。

  江疏影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却已驱动身体。她猛地扯下墙上悬挂的一卷旧画《千里江山图》,也顾不上是否拿错,一把卷入怀中,翻身便从早已留好的后窗跃出!

  “追!别让那女的跑了!”

  身后怒吼声、脚步声、兵器碰撞声乱成一团。火把的光芒迅速染红了小院的天际。

  雪夜冰冷,她赤足踩在积雪覆着的青石板上,刺骨的寒意钻心剜骨。怀中的画轴硬邦邦地硌着胸口,她拼命向前奔跑,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

  临安的巷道在雪夜里扭曲、交叠,熟悉又陌生。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影在两侧高墙上疯狂跳跃,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无路可逃!

  前方已是西湖断桥,残雪斑驳,桥下湖水幽深漆黑,倒映着岸边追兵的火光,森冷逼人。

  前无去路,后有强敌。

  江疏影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她家园和父母的火光,眼中掠过一丝绝望的狠厉。她猛地将怀中那卷《千里江山图》往怀里更深处塞了塞,一咬牙,纵身跃向那片浮着薄冰的漆黑湖面!

  “噗通——”

  冰冷的湖水瞬间没顶,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将她吞噬。沉重的棉衣吸饱了水,像无数只手拖着她向下坠。刺骨的寒冷剥夺了呼吸,意识迅速模糊。

  就在她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后襟,毫不费力地将她提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她瘫倒在冰冷的岸边,剧烈地咳嗽,吐出呛入的湖水,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一双玄色锦靴停在她眼前,靴面绣着暗沉的云纹,纤尘不染。

  她艰难地抬头。

  雪不知何时小了,零星的雪沫飘落间,只见一人身披玄色大氅,身形挺拔,负手立于岸边。眉目清俊如画,却冷凝如这湖心的冰,周身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与威严。斗笠下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会摹字否?”

  他开口,声线低沉平稳,不容置疑,甚至没有一丝疑问的语调,仿佛早已断定答案。

  江疏影牙齿打着颤,本能地点头。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在那双深潭般的目光注视下,竟生不出一丝反抗或狡辩的念头。

  一枚冰冷的物事被掷到她面前的雪地上。

  那是一枚青铜鱼符,造型古朴,在雪地里泛着幽光,上面刻着繁复的异族篆文——是蒙古人的符信!

  “仿此符印,”他声音淡漠,却字字千钧,敲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换你一条命。”

  雪落无声,湖面的碎冰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江疏影趴在冰冷的雪地中,剧烈喘息着,白色的哈气模糊了她眼前的景象。那枚鱼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线里。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那刺骨的冰冷,紧紧握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偷来的不再是一幅画,几贯钱,而是她再也无法摆脱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