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深海暗礁生-《空境镜空》

  海城沈宅客厅内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罗云净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母亲压抑的啜泣和大伯沉重的呼吸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然而,在这具看似被巨大冲击震得无法动弹的躯壳内,他的大脑正以惊人的速度冷却、重启、并开始全功率运转。震惊、痛苦、荒谬感……这些情绪如同海啸般扑来,但仅仅几分钟后,就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与生俱来的、在危机中反而愈发锐利的冷静与分析本能——强行压制下去。

  信息在他脑中疯狂碰撞、重组:‘核心的危机是舅舅沈国钧成为央行风暴的替罪羊,自身难保。连带的风险是自己因血缘关系及近期公务往来,极易被构陷,成为打击沈、罗两家的突破口。而对手的策略是“快刀斩乱麻”,目的不仅是弃车保帅,更是借机“清塘”,打击政敌,攫取更大权力。’

  ‘而自己的筹码是刚立下大功,是重点项目核心人员,有不可替代性。关系网有陈兆廉的“赏识”、廖永兴的倚重、罗明元的海外资源。自己还有“归国技术人才”的光环,“不知情”的晚辈身份。而对手的弱点动作越快,破绽可能越多。调查需“合规”,构陷需“证据”。

  这一切在电光火石间完成。当他缓缓抬起头时,眼中最初的震惊与混乱已被一种冰冷的清明所取代。

  “你们是希望我离开?”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但现在,我不能走。”

  这种转变的速度和彻底性,让罗明元和沈淑兰都感到一丝愕然。

  他看向罗明元和沈淑兰,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伯,母亲,谢谢你们告诉我真相。”

  “净儿!”沈淑兰惊惶地抓住他的手臂。

  “母亲,我知道危险。”罗云净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眼神却坚定地看着罗明元,“正因为危险,我才更不能走。我一走,岂不是坐实了心虚?正好给了他们构陷舅舅、甚至牵连罗沈两家的口实?到时才真是百口莫辩。”

  罗明元眼中闪过激赏,但担忧更甚:“云净,你想过没有?留下来,你可能面对的是什么?不是实验室里的数据误差,是官场上的倾轧构陷!你一个搞技术的人…”

  “我或许不懂官场倾轧,”罗云净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但我懂逻辑和风险计算。逃避的风险是百分之百的失败和无法洗刷的嫌疑。留下的风险虽高,但存在周旋和反击的空间。两害相权,我选择留下战斗,而不是逃亡。”

  他目光扫过母亲绝望的脸和大伯焦灼的眼,语气放缓,却更显决断:“我必须回金陵。回到技术研究室,做好我的本职工作。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表现得一切如常。研究室的项目是委座亲自关注的国防要务,只要我还在其位,还在为前线出力,他们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这本身也是一种姿态,表明我们心中无鬼,更是对舅舅最无声的支持。”

  他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母亲,您放心,我会万事小心。您在海城,也要保重,关起门来过日子,对外界风波只作不知。” 这话既是安慰,也是提醒——母亲的情绪稳定至关重要,不能成为新的突破口。

  最后,他看向罗明元,目光锐利如刀:“大伯,您在香江和沪宁一带人脉深厚,消息灵通。请您务必动用一切关系,尽可能查明真相,至少要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对舅舅的调查,他们的真正目标到底是什么,以及……他们可能掌握了什么,又缺少什么。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信息差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他补充道,语气极其冷静:“所有的联系,必须通过最可靠的渠道,加密进行。您和我,短期内不要再直接通话或见面。我会定期给家里写普通的家书,报平安,谈工作。若真有十万火急之事,再用我们约定的方式。”

  罗明元凝视着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一直视为需要呵护的晚辈。那份在巨大冲击下迅速凝聚的沉稳、冷静、担当以及近乎冷酷的战略思维,远超他的预期。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年轻人,而是一个临危受命、正在快速进入状态的指挥官。

  “好。”罗明元重重吐出一口气,眼中忧虑未褪,却多了几分决断和……一丝依靠。“既然你已决定,父...大伯支持你。香江和沪上的事,交给我。我会尽快暗中安排,务必打通关节,理清脉络。你回到金陵,一切以自保为上,切不可冲动行事,随时与我保持联系。”

  沈淑兰看着儿子坚毅的侧脸,知道再难更改他的决定,泪水无声滑落,却不再劝阻,只是用力回握他的手。

  罗云净站起身:“事不宜迟,我今晚就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他走上楼去简单收拾行李,动作迅速而有条理。当他再次下楼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外出的衣服,神情平静得仿佛只是要出一趟短暂的公差。

  汽车驶离沈宅时,罗云净透过车窗,看见大伯独自站在路中央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长。他的心中并非没有波澜,但一种更强大的责任感和对复杂局面的分析掌控欲,已经压倒了一切。

  他知道,回到金陵,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只懂技术的理想主义者。家族的黑幕、官场的倾轧、国家的危难,如同三重熔炉,正在将他淬炼成另一种形态的存在——一个拥有顶级技术头脑、却又不得不深谙斗争哲学的守护者。

  他的战场,即将从安静的实验室,扩展到整个金陵的迷雾之中。而他,已经做好了初步的推演和准备。他的沉默,不再是迷茫,而是耐心与专注。

  同一片夜空下,千里之外的沪上,却无半分海风的舒朗。

  肖玉卿完美扮演着肖专员,每日忙于核查方案的公务,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执行得淋漓尽致。

  暗地里,赵科员的异常关注、林瑞明偶然的再次到访及提醒,均被他记录在案,通过死信箱传递给曹彦达的行动组。

  曹彦达的行动组进展迅猛。他们确认‘丰昌贸易行’负责人仅是傀儡,背后是买办乔凤年(与青帮、日本商社三井洋行过从甚密)。夜间侦察确认杨树浦仓库确有诡异,有看守及疑似水下路径。最关键的是,监控发现乔凤年频繁接触金陵某实权部门官员的机要秘书!线索直指金陵高层!

  这是一个跨越沪宁、勾结日商、侵吞国帑的巨大黑网。但关键证据难以获取,调查也陷入了胶着。

  曹彦达密会肖玉卿,神色凝重:“情况明朗大半。‘广利’借‘丰昌’白手套,利用战前仓促转移的混乱与战后管理的漏洞,将大批精密机床以‘丢失’、‘废旧’、‘罚没’名目套出,部分囤积,部分疑已经乔凤年渠道流向日本商社!此事必有金陵保护伞。”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肖玉卿意外收到了一个匿名渠道转来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没有署名,只有一些经过巧妙处理的文件复印件和一张字条。文件内容指向了几批通过复杂手法从央行信托仓库洗白并转入黑市的设备最终流向,以及一些经手人的模糊信息,隐约与金陵某位炙手可热的宋姓官员的远亲有关。字条上只有一句话:“水浊鱼噞,速离险地。”

  字迹陌生,但传递信息的方式和那声警告,让肖玉卿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位仅有一面之缘、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央行经理沈国钧。

  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沈国钧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发出的最后警示与求助!他或许无力对抗背后的庞然大物,但仍想留下一点线索。

  那调查就必须要更快,更谨慎,因为对手的能量超乎想象,而像沈国钧这样的知情者,处境已极度危险。

  他迅速将情况密报曹彦达。曹彦达回复极其简短:“饵已吞,网将收,然恐难及深海巨鳖。利用身份,接近林瑞明,逼其露马脚。”

  肖玉卿知道,最后的较量快要来了。

  正当他苦思如何自然接近林瑞明时,转机出现。日本领事馆工业招商晚宴,肖玉卿代表办事处出席。

  席间,他竟见林瑞明与央行高层、乔凤年同处一隅!更令他心震的是,掘田武官一行正与几名华夏官员交谈,其中一人正是那金陵官员下属! 绝佳时机!

  肖玉卿定神,整饰领结,挂上职业性微笑,端杯香槟,自然走向林瑞明那圈人。 “林先生,真巧,没想到在此遇见您。”他语气温和有礼。

  林瑞明转头见是他,眼中闪过一丝细微惊讶,随即笑道:“肖专员?确是巧遇。来,我为您介绍……”

  晚宴乐曲悠扬,灯光璀璨。

  深夜,肖玉卿回到法租界的公寓,反锁上门,所有的强撑瞬间卸去。疲惫如同潮水,几乎将他淹没。迟迟未能痊愈的伤口,持续散发着灼热的痛楚,抗议着连日的奔波与紧张。

  他褪下西装,解开衬衫,露出包扎的纱布。淡淡的血丝与药味混合在一起,提醒着他肉体凡躯的脆弱。他熟练地换药,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操作,唯有偶尔蹙紧的眉头泄露了痛楚。

  窗外的霓虹无法照亮这间小小的公寓。孤独感如同实质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没有同志可以倾诉,所有的计划、疑虑、压力都必须深深埋藏在心底,独自消化。他想起“惊蛰”这个代号,如同在漫长寒冬里蛰伏,等待那一声春雷,却不知自己能否熬到那个时候。

  他想起老张、小吴、老顾,还有生死未卜的樵夫,想起那些在隐秘战线上并肩作战却可能永不相见、甚至连真名都未知的同志。想起那份已然送出的、或许能改变苏区命运的情报,心中才稍稍燃起一丝暖意和力量。

  但旋即,曹彦达的警告、林瑞明的拜访、央行内部深不可测的漩涡、日本人的贪婪窥视、以及那份匿名传来的、带着绝望气息的致命线索……所有这些又像巨石般压回心头。

  沈国钧……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那个在央行位高权重、看似游刃有余的男人,竟然也会被逼到动用这种极端而危险的方式向外传递信息?“水浊鱼噞,速离险地”——这不仅是警告,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呼号。他身处的那潭水,已经浑浊危险到何种程度?

  肖玉卿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即使查清了真相,揪出了“广利”和“乔凤年”,甚至抓住了金陵方面的某个秘书,又能如何?那些“深海巨鳖”依旧能安然潜伏。甚至可能借此机会清除异己,巩固权力。而像沈国钧这样的人,很可能成为这场权力倾轧中最先被牺牲的棋子。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情感于事无补,只会让人露出破绽。他重新变回那个冷静自持的肖专员。

  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与此同时,沈公馆。

  沈国钧并未如外界想象的那般焦头烂额。他站在窗前,望着天空中高挂的明月,手中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密信,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的私人秘书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先生,东西已经通过‘旧渠道’送出去了。那边应该收到了。”

  沈国钧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回头。

  “只是……先生,我们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万一被那边察觉……”

  “察觉?”沈国钧轻笑一声,转过身,目光锐利而冷静,“他们现在巴不得有人把水搅得更浑。我送出去的,不过是些无关痛痒、却又足以让某些人肉疼一下的边角料。真正的核心,他们捂得严实着呢。”

  电话铃声响起,沈国钧让秘书退下后拿起电话:“喂,请问哪位?”

  “静之兄,是我。”电话里传来陈兆谦的声音。“近来情况我大致都听说了,你千万要保重。目前国防设计委员会的筹备才刚刚开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最缺的就是你这样既懂金融又熟悉实业的专才。我已经向上面明确表达了意见——当前形势下,稳定压倒一切。对于你这样有威望、有能力的专业官员,应当以保全和倚重为主,绝不能因小过而折损栋梁之材……”

  陈兆谦略微停顿,“另外,据我所知,蒋公对北洋旧人中像你这样务实肯干的才俊,向来是颇为看重的。你且稍安勿躁,静待转机。”

  “光晦兄的情谊,我记下了。央行这边,我会尽力稳住局面,配合调查,绝不会给‘上面’添乱。”沈国钧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那就好,我这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先说到这儿。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保重。”

  电话挂断,沈国钧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陈兆谦的这通电话,既是安抚,也是交易,更代表了金陵高层某一种势力的态度——值此用人之际,他们需要稳定,需要像他这样有能力、有财力、且有前朝背景以示宽宏大量的人来装点门面,不会允许对手派系轻易把他这样的角色当弃子扔掉。但这保护并非无偿,代价是他必须更加听话,并交出一些东西。

  沈国钧再次看向窗外。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至少不会被当作主犯推出去。但这安全是脆弱的,是用妥协和交换换来的。他想起那个才华横溢却略显理想主义的外甥,眉头微蹙。那孩子看到的黑暗,只是冰山一角。这场风暴,或许反而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看清现实、远离这潭真正浑水的机会。只要他自己能稳住,或许还能为那孩子铺一条更干净些的路。

  而在金陵,陈公馆。

  陈兆谦放下电话,对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位官员摇头叹道:“沈国钧这次是踩到雷了,但也未必不是机会。有些人手伸得太长,是该敲打一下了。保住沈国钧,就是保住我们这一系在金融和即将成立的国防设计委员会里的话语权。他那个外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现今是技术研究室的骨干,很是得永兴看重。或许……将来能用上一用。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某间安全屋内,“账簿”曹彦达对着刚刚破译的电文凝神思索,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电文内容关乎乔凤年与金陵某要员秘书的又一次秘密会面地点和时间,细节精准得令人不安。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某处,然后,用力地画上了一个血红色的圈。

  网,正在缓缓收紧。但谁才是真正的捕猎者,谁又是猎物,尚未可知。

  风暴正在沪、宁、海三地同时积聚力量,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无人能够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