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凛冬见春晖-《空境镜空》

  金陵的冬夜,寒气砭骨。

  罗云净看着纸条一点一点的燃烧成灰烬,在烟灰缸里蜷缩成一小撮黑色的残骸。

  极致的寒冷和肖玉卿的那番话,像一剂强效冷却剂,让他过热、混乱的大脑迅速降温。他强行将混乱与痛苦压入心底,一种近乎绝对零度的冷静自深处浮现,迅速掌控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闭上眼睛,并非逃避,而是进入了更深层次的运算状态——就像面对一个极其复杂、攸关生死的系统故障,所有的情感波动都是需要被排除的干扰项,唯有绝对的理性才能找到生路。

  自己改进的测距仪被用于同胞相残,这不是自己的初衷, 技术本身是工具,其善恶取决于使用者。这一点他作为工程师本应清楚,只是此前从未以如此残酷的方式直面后果。肖玉卿的话点醒了他,利器无眼,执器者有心。伤人的从来不是刀,是握刀的手,和驱使这双手的念头。

  肖玉卿此举绝非单纯安慰。这既是对他个人的保护,也清晰传递出一个信号:在肖玉卿的价值体系内,保有纯粹初心的技术本身及其创造者,远比一时一地的得失更重要。

  但是选择那条新舟,需要清晰的判断和坚定的意志。一旦踏上,就再无回头可能,任何行差踏错,都可能让自己和家族万劫不复。他需要更确切的了解,需要评估。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无迷茫与痛苦,只剩下沉静的锐光,如同经过重新校准的精密光学仪器,清晰、冰冷、专注。

  窗外的寒风依旧呜咽,但书房内的罗云净,已经完成了从价值崩塌到心智淬炼的关键升级。内心的风暴已然止息,取而代之的是直面真相、理清路径、准备行动的冰冷决心。

  他知道,这场思想的淬火,才刚刚点燃炉火。而他,已准备好投入其中,百炼成钢。

  他重新摊开防空听音器的图纸和数据记录。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数字,感觉已然不同。它们不再仅仅是技术的挑战,更是一个个冰冷的问号,指向用途与归宿。他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曾几何时,这些线条与数字构筑的是一个纯粹而迷人的技术世界,是他可以全心信赖和投入的避风港。如今,这个港湾消失了,每一个数字都必须接受冷酷的质询。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做一名交付成果、不问去向的工匠。他必须看清自己手中的工具,最终会流向何方,又会用在何处。

  接下来的日子,罗云净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依旧专注于项目,甚至比以往更加投入,但这种投入带上了某种审慎的底色。他不再仅仅追求性能参数的极致,开始有意识地关注部件的来源、生产的成本、乃至操作培训的细节。

  他会向后勤部门的同事“请教”某些特种钢材或电子元件的采购渠道,抱怨“进口管制太严,制约进度”;他会与来自兵工厂的老师傅们深入探讨生产工艺的“可普及性”,感慨“前线条件艰苦,设备需更皮实耐用”;他甚至在廖永兴提及后续装备配发计划时,状似无意地问起优先补充哪些部队、基于何种战略考量。这些问题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一个负责任、有全局观念的技术骨干的人设。

  他借口去金陵图书馆查阅技术资料,查询了近期的报纸合订本,尤其是关于经济、工业布局乃至社会新闻的版面。他试图从这些公开的信息中,捕捉其中暗藏的线索。

  廖永兴对此颇为赞赏,觉得罗云净经历上次风波后,思考问题愈发成熟周全。

  然而,只有罗云净自己知道,他正在通过这些看似零散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拼凑一幅更大的图景——关于这台战争机器如何运作,资源如何流动,以及他所在的这个系统,真正的优先项是什么。

  冬去春来,罗云净收集的信息越多,心情便越发沉重。他看到有限的资源如何向某些方向倾斜,看到精良的装备如何配置,也看到那些被有意无意忽视的角落和需求。这种系统性的偏好与选择,比任何单一的丑闻更让他感到厌恶。它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指摘,如同空气般弥漫在整个体系之中。

  与此同时,他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人和事。那些来自本部、时而挑剔时而拉拢的官员;那些高谈阔论、却对底层技术难题一无所知的“专家”;那些默默无闻、却掌握着关键手艺的老师傅;还有研究室里那些或埋头苦干、或心思活络的同事……

  原本模糊的背景变得清晰,人与人之间、部门与部门之间那些细微的张力、无形的壁垒、心照不宣的规则,逐渐显现出来。

  期间,陈兆谦又召见过他一次。依旧是在那间雅致的书房,茶香袅袅。陈兆谦关切地询问了他的工作近况,对听音器项目的进展表示满意,再次隐晦地强调了“稳定”与“价值”的重要性,并暗示委员会虽暂缓借调,但未来仍有位置虚位以待。

  罗云净恭敬地应答,感谢“世伯”的关照,表态定当专心技术,不负期望。他的表现无可挑剔,但内心深处,一种旁观者般的疏离感越发清晰。他仿佛站在一道玻璃墙后,看着墙内那个名为‘世伯’的长者用优雅的姿态布下温柔的罗网。每一句关怀都明码标价,而他,正在默默地计算着自己将来需要支付的本息。

  这期间,他没有去见肖玉卿,肖玉卿也仿佛消失了,没有再出现。

  接下来的日子,罗云净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工作。防空听音器的项目进入后期调试,繁杂的技术细节占据了他绝大部分心神,也恰好成为了他隔绝外界、冷静思考的屏障。

  他依旧每日往返于研究室和工厂,神情专注,举止如常。只是在无人时,眼底会多一层沉淀下来的思虑。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因技术突破而纯粹喜悦,也不会因听闻某些“战果”而剧烈波动。一种冷峻的观察力,正悄然取代曾经那份略带理想主义的热忱。

  他开始更仔细地阅读报纸,不仅看技术版和国际新闻,也会留意那些语焉不详的国内要闻,试图从字里行间解读出真正的动向。他留意到,关于“剿匪”的捷报似乎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关于“整顿吏治”、“建设国防”、“伪满央行成立”的社论和报道。他还注意到,国防设计委员会的消息逐渐增多,但其人员构成和具体规划依旧云山雾罩。

  这种观察,让他对时局的复杂性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廖永兴察觉到他似乎更加沉稳,甚至有些过于沉静,只当是项目压力所致,并未多想,反而更加倚重。

  这日,罗云净正在核对一批新加工的核心振动膜片,秘书跑来叫他:“罗工,廖总工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有客人想见见您。”

  罗云净心中微动,放下手中的百分表,擦了擦手:“哪位客人?”

  “好像是本部的一位处长,姓肖。”秘书补充道,“看着很年轻,但派头不小,廖工对他很是客气。”

  肖玉卿?

  罗云净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恢复平稳。他整理了一下工装,深吸一口气,朝办公楼走去。

  推开廖永兴办公室的门,果然看见肖玉卿坐在客座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新式军装,深蓝色的领章上缀着三颗银色的梅花,面容冷峻,正与廖永兴交谈着。见到罗云净进来,他停下话头,目光转过来,带着一种公务性的审视,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第一次见到他。

  “云净,快来!”廖永兴笑着招呼,“这位是本部军械协调处的肖玉卿处长,负责协调国防工业项目与兵工署的对接。肖专员对我们防空听音器的项目很感兴趣,特意过来了解一下进度。”

  罗云净走上前,神色平静,伸出手:“肖专员,你好。”

  肖玉卿起身,与他握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有力,一触即分,语气公事公办:“罗工程师,久仰。廖总工对你的能力赞不绝口,听说项目遇到了不少难题,都被你一一攻克了。”

  “廖工过奖了,是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罗云净谦逊地回答,目光与肖玉卿短暂交汇。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他看不到丝毫私人交情的痕迹,只有纯粹的、上级官员对技术专家的探询。

  “肖处长这次来,主要是想听听项目目前的实际困难,看看本部层面能提供哪些支持。”廖永兴解释道,“尤其是精密加工和国外标准件采购方面。”

  罗云净立刻明白了肖玉卿此行的目的——这既是一次真实的公务考察,也是他利用新身份,为自己接下来可能提供的“帮助”铺设合理渠道。

  他收敛心神,将项目目前遇到几个棘手的瓶颈,尤其是几个需要高精度进口轴承和特殊滤波电路元件的问题,清晰而有条理地汇报了一遍,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

  肖玉卿听得非常仔细,偶尔插话询问一两个关键参数或替代方案的可行性,问题都切中要害。

  “嗯,这些情况我了解了。”听完汇报,肖玉卿沉吟片刻,“国外元件的采购和通关,确实手续繁琐。这样,你们把急需的物料清单和规格型号,列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我试试看能否通过本部的特殊渠道协调一下,或许能缩短些周期。”

  廖永兴闻言大喜:“哎呀!那真是太感谢肖处长了!这可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分内之事。”肖玉卿语气平淡,“国防建设,刻不容缓。能提高效率,自然要尽力而为。”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罗云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

  公务谈完,肖玉卿便起身告辞,谢绝了廖永兴共进午餐的邀请,理由是本部还有会议。

  廖永兴亲自将他送到办公楼门口。罗云净跟在后面。

  临上车前,肖玉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廖永兴道:“廖工,关于清单的细节,可能还需要和罗工程师再确认一下。不如让罗工程师坐我的车,路上我们再聊聊,我直接送他回城区。”

  廖永兴自然满口答应:“好好好!云净,那你送送肖处长,路上仔细跟肖处长汇报清楚。”

  “是。”罗云净点头,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将外面的世界隔绝。汽车平稳地驶出研究室大门。

  直到驶入主干道,肖玉卿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不再是刚才那种官腔:“清单的事,我会尽力。有些渠道,比你们走正常外贸要快,但也需要时间。”

  “我明白,谢谢。”罗云净看着前方路面,“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

  “这是最自然的方式。”肖玉卿目光专注地看着路况,语气平静,“既能切实帮你们解决问题,也能为以后的联系铺路。我的新职责范围包括部分军工项目的协调,关注你们研究室,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明面上,我就是负责帮你们与兵工署对接的肖处长。除非紧急情况,不要动用上次给你的联系方式。”

  “好。”罗云净应道。他欣赏这种严谨和周全。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声。

  “你……最近怎么样?”肖玉卿忽然问了一句,语气里那层公务性的外壳似乎褪去了一些,流露出些许真实的关切。

  罗云净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想清楚了很多事。”

  肖玉卿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开着车。

  “我看到的不公和黑暗,并非偶然。”罗云净继续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这个体系从上到下,很多地方已经烂掉了。修修补补,或许能维持一时,但改变不了它最终的方向。甚至……修补得越好,有时反而是在延长它的寿命,让它更有力量去……碾压。”

  他说出了自己思考良久的、最为痛苦的结论。

  肖玉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他听出了这话里的绝望和挣扎。

  “所以,”他缓缓问道,“你认为该如何?”

  “我想知道,”罗云净转过头,看向肖玉卿冷峻的侧脸,“你们的路,到底是什么样的?你们要建造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新舟’?”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询问对方的信仰和目标。

  肖玉卿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观察路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我们要建造的,是一个没有外国欺辱、没有贪官污吏、让每一个劳动者都能吃得饱穿得暖、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安心读书的新国家。也许它现在还很弱小,就像星星之火,但它代表的方向,是绝大多数人的未来。”

  他的话语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最根本的诉求,却蕴含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条路很难,很漫长,需要牺牲,也需要像你这样有才华、有良知的人加入。但不是强迫你。”他看了一眼罗云净,“你需要真正理解并认同这一切,而不是因为一时的愤怒或迷茫而做出选择。我希望你看到的,不仅仅是现在的黑暗,更是未来的光亮。”

  汽车驶入城区,速度慢了下来。

  “我可以继续等!”肖玉卿低声说道。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愿意等待,直到他做出选择。

  罗云净心里很是感动。

  肖玉卿车停在离罗云净寓所还有一个街口的地方,“清单准备好,让廖工按程序提交上来。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公事’可以谈。”

  “我明白。”罗云净点头,对肖玉卿郑重地说道:“谢谢你。”

  他下了车,看着黑色的轿车汇入车流消失。

  站在街口,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仿佛带着一种全新的重量。肖玉卿的话在他心中回荡,那个关于“新舟”的描绘,简单却充满力量,与他内心深处对家国未来的期盼隐隐共鸣。

  他刚才没有立刻回答,但他知道,在说出“谢谢”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近那扇门。门后的世界充满未知与风险,却也蕴含着真正的希望。

  他转身,向寓所走去,步伐沉稳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