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星火映寒潭-《空境镜空》

  委员长官邸研讨会上的发言,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金陵高层激荡起层层涟漪。罗云净这个名字,不再仅仅局限于资源委员会内部,开始进入更多掌权者的视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复杂的目光与更为隐秘的试探。

  陈兆谦对罗云净的倚重达到了新的高度。数日后,一份由陈兆谦亲自提名的西南地区工业布局与资源调查小组成员名单获得批准,罗云净被任命为小组的常务副组长,负责实际统筹工作。这意味着,他获得了前往西南腹地进行实地考察、并直接影响未来战略资源投向的权限。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云净。陈兆谦在交代任务时,语气凝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必须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拿出最有说服力的评估报告。这关系到我们能否在接下来的预算争夺中,奠定胜局。

  罗云净心中明了,这不仅是工作,更是一次重要的情报收集机会,能让他直观了解西南地区的真实情况、交通脉络以及地方势力的盘根错节,为未来的战略布局提供宝贵参考。

  然而,他也清楚,此行必然伴随着严密的监视与难以预料的危险。他将行程安排和初步计划通过死信箱传递给了肖玉卿。

  在仁济粮行的密室里,肖玉卿对罗云净的西南之行极为重视。

  青雀此次西南之行,意义重大。其一,可实地验证并补充我们对该地区的情报;其二,他主导的调查报告,将直接影响敌人未来的资源分配,我们必须引导其向有利于我的方向倾斜;其三,这也是积累功绩、进一步获取信任的关键一步。肖玉卿对老李分析道,随即下达指令:

  家里青雀将赴西南考察。请协调沿途力量,务必确保其人身安全,并在不暴露的前提下,提供必要的便利,使其能看到到的东西。同时,启动我们在西南的静默网络,留意任何可能针对的异常动向。

  临行前夜,罗云净在书房整理行装。罗明元推门进来,将一个小巧的紫铜烟盒放在桌上。

  云净,这个你带上。里面是上好的吕宋烟,提神醒脑。西南多瘴疠,必要时点一支,驱驱邪气。罗明元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外面不比金陵,凡事……多看少说,保重自己。

  罗云净拿起烟盒,入手沉甸甸的,他明白这不仅是父亲的关心,烟盒夹层里或许还藏着应急之用。他郑重收起:谢谢父亲,我会小心。

  沈淑兰红着眼圈,一遍遍检查他的行李,嘴里念叨着各种注意事项。罗云净耐心安抚,心中暖流涌动,却也更加坚定了信念——他必须守护这份温情,守护这个国家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庭。

  翌日,罗云净带着小组成员,登上了西去的列车。月台上,除了资委会的同僚,罗云净敏锐地注意到几个看似普通、但目光锐利的身影分散在人群之中。他知道,监视从未放松。

  列车轰鸣着驶离金陵,窗外的景物逐渐从江南水乡的秀美变为皖南山区的层峦叠嶂。罗云净靠在窗边,看似闭目养神,心中却在飞速盘算。他此行公开的路线是经汉口,入湘西,再转道黔省,最终抵达川南。这条路线覆盖了未来战略后方建设的几个关键区域。

  在汉口短暂停留期间,他拜会了当地政要,参观了几个重要的转运仓库和初步内迁的工厂。他仔细记录着码头吞吐能力、铁路运输状况以及工人们略显混乱却充满生机的生产场景。随行的记录员尽职地记录着一切,而罗云净则在笔记本上,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标注出几处防卫相对松懈、易于物资流转的节点。

  进入湘西,道路变得崎岖难行。崇山峻岭间,吊脚楼依山而建,少数民族聚居区风情迥异,但也显得更为闭塞贫穷。罗云净一行走访了几个计划中的矿点,与当地土司、头人进行了艰难的沟通。他注意到,这里地方势力强大,中央政令不畅,基础设施建设几乎为零。他在报告中客观记录了这些困难,并着重强调了欲开发此地资源,必先交通其道路,安抚其民心,整合其势力的观点。

  这天傍晚,车队在前往黔省边境的一个小镇投宿。小镇只有一条青石板街,客栈条件简陋。罗云净屏退左右,独自在街上散步,观察着四周地形。暮色中,山影幢幢,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

  忽然,一个戴着斗笠、背着背篓的当地老汉蹒跚走过,在与罗云净擦肩而过的瞬间,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前方三十里,青竹垭,路险,慎行。

  说完,老汉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尾。

  罗云净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踱步。这是的警告!青竹垭……他迅速回忆地图,那是明天必经的一处险要山口。

  他立刻返回房间,召来随行的护卫队长——一位姓孙的中央军校毕业生,是陈兆谦亲自指派的人。

  孙队长,明日行程,青竹垭一段,需格外警惕。我方才在镇上听闻,近来那边不太平,似有匪患出没。罗云净语气严肃。

  孙队长立刻重视起来:请罗组长放心,我立刻加派岗哨,明日过垭口时,前导车扩大侦查范围,全员戒备!

  罗云净点点头:有劳孙队长。安全第一,宁可慢些,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天,车队在晨雾中出发。接近青竹垭时,山势愈发险峻,公路在悬崖边蜿蜒。孙队长指挥车队拉开距离,前导车上的士兵子弹上膛,警惕地观察着两侧山林。

  罗云净坐在车中,手心微微出汗。他相信的预警,也做好了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车队缓缓驶入垭口最狭窄处,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竹林。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紧接着是爆豆般的枪声从左侧山腰传来!

  敌袭!保护罗组长!孙队长声嘶力竭地大喊。

  护卫士兵们迅速依托车辆还击,子弹呼啸着打在车体和岩石上,溅起串串火星。

  罗云净被孙队长一把按倒在座位下。组长,千万别抬头!

  战斗持续了约一刻钟,袭击者的枪声逐渐稀疏,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孙队长清点人数,有两名士兵轻伤,车辆有损毁但无大碍。

  妈的,是哪路的毛匪,胆子不小!孙队长骂了一句,随即向罗云净汇报,罗组长,匪徒已被击退。您受惊了!

  罗云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脸色有些发白,但语气镇定:孙队长和弟兄们应对得当,辛苦了。检查伤亡,尽快离开这里。

  车队重新启动,快速通过了青竹垭。罗云净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寂静中暗藏杀机的山林,心中雪亮。这绝非普通的土匪劫道,更像是蓄意的警告或试探。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这次考察本身?若非提前预警,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之后,考察团的护卫等级再次提升。后续的行程中,虽也遇到一些地方官僚的敷衍和困难,但再未发生如此直接的袭击。

  经过半年多的跋涉,考察团终于完成了预定任务,带着大量一手资料和初步报告,踏上了返程。罗云净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记录着西南地区的资源分布、交通瓶颈、民情社情,以及那些隐藏在官方报告之下的真实困境与潜在机遇。

  当他再次看到金陵那熟悉的城墙时,心中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座城市依旧繁华,歌舞升平,但在他眼中,却与西南的崇山峻岭、贫瘠土地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回到资委会,他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报告撰写中。这份《西南地区工业基础与资源潜力调查报告》,以其详实的数据、深入的分析和前瞻的规划,在委员会内部引起了巨大反响。报告既指出了西南建设的巨大潜力和战略价值,也毫不避讳地揭示了面临的重重困难,提出了长期投入、分段实施、交通先行、民生为本的务实建议。这份报告后来成为陈兆谦在预算会议上力排众议、争取资源的关键利器。

  陈兆谦对报告大加赞赏,将其作为争取预算的核心依据。

  然而,就在罗云净埋首工作,试图将西南之行的成果转化为实际政策时,一个来自香江的紧急电话,打破了寓所夜晚的宁静。

  电话是罗明元接的,他听着听着,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

  父亲,怎么了?罗云净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罗明元缓缓放下电话,声音沙哑而沉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你二叔说,云飞……在香江……参加反日游行,被巡捕房抓走了……罪名是扰乱治安,可能……会被移交日方处理。

  罗明元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响。沈淑兰手中的茶盏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罗云净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母亲。

  移交日方......沈淑兰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突然紧紧抓住罗云净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云净!云净!这可怎么办?云飞他、他落在日本人手里就完了啊!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儿子的肉里,浑身都在发抖。

  罗明元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淑兰,你先别急,我们想想办法......

  想办法?现在还有什么办法?沈淑兰猛地站起身,泪水夺眶而出,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去香江!我去求人,我去花钱,我去跪着求他们放了我儿子!她说着就要往楼上冲,被罗明元一把拉住。

  淑兰!你冷静点!罗明元紧紧抱住情绪失控的沈淑兰,香江现在什么情况你都不知道,你去有什么用?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云飞被交给日本人吗?沈淑兰泣不成声,那是我的儿子啊......

  罗云净看着几乎崩溃的母亲,心如刀绞。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着母亲重新坐下:母亲,您先别急。父亲说得对,现在贸然去香江不仅救不了云飞,反而可能让事情更糟。

  沈淑兰抬起泪眼,紧紧抓住长子的手:云净,你在金陵认识那么多人,能不能......能不能请陈主任,或者通过其他关系......

  罗云净大脑飞速运转。通过官方渠道施压?且不说金陵方面对这类避之不及的态度,就算陈兆谦愿意帮忙,层层关系转圜到英方乃至日方,时间上也根本来不及!更何况,此事若声张开来,不仅救不了云飞,反而可能坐实其,甚至将罗家也拖入更危险的境地。

  母亲,官方渠道恐怕远水难解近火,且风险太大。罗云净迅速做出判断,必须动用非常规手段,而且要快!

  他立刻想到肖玉卿。在香江乃至海外,必然有隐蔽的渠道和力量。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及时救出云飞的机会。

  我出去一趟。罗云净当机立断,对父母说道,你们在家等消息,无论如何,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再接听任何不确定的电话。

  沈淑兰还想说什么,被罗明元用眼神制止。罗明元看着长子沉稳坚定的眼神,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家里有我,你......小心!我们会等你消息。

  罗云净驾车驶入夜色。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母亲瘫坐在沙发上,用手帕捂着嘴无声地哭泣,父亲则紧紧握着她的手,面色凝重。罗云净没有回书房,而是直接出门,驾车驶入夜色。他没有去罗氏洋行,而是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来到了城南那处更为隐秘的安全屋。他发出了最高等级的紧急联络信号。

  在压抑的等待中,时间仿佛过得格外缓慢。罗云净脑海中不断浮现弟弟年少时活泼淘气的模样,想起他谈及国事时愤慨激昂的神情,想起他临行前那句我会学好本事,等待真正需要我的那一天……心如刀绞。

  约莫一个小时后,安全屋的门被轻轻推开,肖玉卿的身影出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显然已经通过其他渠道知晓了大概。

  云飞出事了?肖玉卿开门见山。

  罗云净将情况快速而清晰地叙述了一遍,最后沉声道,玉卿,能否请设法营救?时间紧迫!

  肖玉卿眉头紧锁,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香江情况复杂,英日勾结,我们的力量在那里活动也受到极大限制。直接硬抢几乎不可能。

  他停下脚步,看向罗云净,目光锐利:但并非没有操作空间。英国人虽然绥靖,但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也有顾忌。日方想引渡,也需要走程序。关键是利用这个时间差,找到关键人物,施加足够的影响或压力。我们在港岛有些特殊关系,与某些掌握实权的英方人士,以及能影响舆论的国际友人保有联络。但启用这些关系风险极高,代价也绝非仅仅是金钱,可能涉及重要情报或未来利益的交换。

  任何代价,罗家都愿意承担!罗云净毫不犹豫,只要能保住云飞的性命,让他安全离开香江。

  肖玉卿深深看了罗云净一眼,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立刻向发出最高优先级密电,说明情况,请求启动应急方案,动用一切可动用的资源进行营救。你这边,让罗先生准备好足够的、不连号的现金或硬通货,通过最隐秘的渠道汇往香江指定账户。具体信息,我会另行通知。记住,此事绝密,除了你我与罗先生,不能再有第四人知晓具体行动。

  明白!罗云净心中涌起一丝希望,他知道,一旦决定出手,必然会有周密的计划。

  你回去安抚你父母,让他们稳住,尤其要留意是否有可疑人员接触或电话威胁。敌人很可能利用此事大做文章。肖玉卿最后叮嘱道,保持冷静,等待消息。一有进展,我会立刻通知你。

  离开安全屋,罗云净感到肩上的压力如山般沉重。他不仅要在敌人的心脏地带周旋,如今还要为至亲兄弟的性命安危而奔走于无形的战线。

  回到寓所,罗明元和沈淑兰立刻迎了上来。罗云净没有透露肖玉卿和的存在,只是沉稳地告诉父母:父亲,母亲,我已经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在想办法了,现在需要一大笔钱,要快,而且要绝对保密。

  罗明元没有丝毫犹豫:钱不是问题!我现在就给你二叔打电话调动!需要多少?

  罗云净报了一个数字,罗明元瞳孔微缩,但立刻点头:我来办!

  接下来的两天,是罗云净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他照常去资委会上班,处理积压的文件,参与会议,但整个人的精神都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他留意着任何来自香江的消息,也警惕着委员会内部可能出现的异样目光。

  沈淑兰忧心如焚,但在大儿子和丈夫的安抚下,强撑着没有倒下。罗明博收到罗明元的电话后,动用了所有可靠的关系,以生意周转的名义,将巨额资金化整为零,分批汇入指定账号。

  第二天深夜,罗云净书房那部秘密电话终于响了。他几乎是瞬间抓起听筒。

  电话那头是肖玉卿低沉而简短的声音:货已启运,走南线水道,三日内抵埠。收货人已安排。风大,注意防寒。

  电话随即挂断。

  罗云净握着听筒,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肖玉卿用的是暗语,指云飞,意味着营救行动已展开,南线水道可能指通过海路转移,是到达安全地点,收货人已安排说明接应稳妥。风大,注意防寒则是提醒他警惕后续风波,保护好自己。

  这意味着,已经行动,并且有了初步成功的把握。

  他将这个隐晦的好消息告诉了父母。沈淑兰顿时泪如雨下,罗明元也红了眼眶,紧紧握住长子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即刻决定翌日动身回香江。

  第四天,罗明博传来消息,一场原本看似铁板钉钉的引渡程序,因证据不足相关法律程序存在争议被暂时搁置。又过了两日,罗明元打电话告诉罗云净,罗云飞已在神秘人士的协助下,悄然离开香江监狱,登上了一艘前往马尼拉的货轮,再从马尼拉前往美国。

  罗云净悬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罗家度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