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寒冬夜未央-《汉家》

  当日晚上,塞北又开始下雪。

  沃德阿里宁坐在帐子里,敞开后背给自己上药。他背上背着个蟒蛇般狰狞的伤疤,无论是近看还是远望,都令人心惊胆寒。

  他痛地龇牙咧嘴,放下药膏准备缓一下,低头却发现帐子一脚有些潮了。

  大抵是外面又下雪了吧。沃德阿里宁心想。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投身威林德莫帐下,并非是巧合。

  他原本生活在草原和大漠之间,是个汉人农场主的独子,家里有几千头羊和一个山头用来放羊,生活可谓是还过得去。

  后来,禄禄烀想要起兵。为了解决军粮,强行征用了他们家的山,又把他们家的羊全抢走了。

  一朝之间,沃德阿里宁从应有尽有变成了一无所有。

  五年前的寒雪夜,他一个人裹着父亲留给他的棉衣,躲在突厥王城的墙角下熬日子。

  那棉衣不暖和,早就被他穿开线了,里面的棉花也掉了很多。

  他冻得意识模糊之际,却看到一只谪仙的手向自己伸过来,紧接着跟过来的是一道观音似的声音:“小朋友,你还好吗?”

  他想起父亲教过他:“陌生人对你伸手你可千万别傻乎乎地把手给他,指不定那人会对你做什么事儿呢!还有给你吃的也不行,给你喝的、玩的……总之给你什么都不行,千万别跟他走,因为对面可能是会吃小孩的大坏蛋!”

  他聚了聚神,看着那人嘴角浅薄的笑意和伸出的手,怎么看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像是坏人。

  然而,他父亲的声音又在他耳朵里环绕:“我跟你说啊大宝,不是所有坏人都像你在话本上看到的那样青面獠牙,坏人也有长得好看的,这种人我们汉人一般叫他‘衣冠禽兽’。”

  面前这人面容看起来无比柔和温润,声音也如碎玉落地,本该是泽世君子,穿的却是一身黑。

  沃德阿里宁莫名觉得他该穿白色才好。

  “你是谁?”沃德阿里宁很谨慎,即使快冻死饿死了也记得父亲的教诲,不敢随便跟别人走。

  “我啊?”面前之人又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孩子幼稚,“叫江子……江子忠。”

  “我叫沃德阿里宁。”沃德阿里宁也开始介绍起自己,并在心里暗想:既然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了,那就不是陌生人了。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江子正没有抽回手,还是一脸温柔看着沃德阿里宁,“冷不冷?饿不饿?嗯?”

  我们都不是陌生人了,那我就可以跟他走了。沃德阿里宁心想,他给我吃的喝的玩的我也都可以接受。

  于是,小小的沃德阿里宁这才对“江子忠”伸出手,对他说:“好冷。好饿。”

  江子正笑着将沃德阿里宁拉起来,解下自己的黑色大氅给他系上。沃德阿里宁长得矮,江子正的大氅不适配他,拖了好长一条尾在地上。

  “想吃什么呀?”江子正一边给他系大氅一边问。

  “随便什么,都可以。”沃德阿里宁说完,又感觉自己好像不太礼貌,便憋红了脸挤出一句,“……谢谢。”

  “那我带你去城东吃烤羊肉好不好?”江子正给他系好,站起身来,牵住沃德阿里宁的小手问,“那家店哥哥吃过几次,还挺好吃的,哥哥很喜欢。”

  “可以的。”沃德阿里宁感觉被“江子忠”握住的手暖暖的,“哥哥喜欢就好,我不挑。”

  ……

  江子正带他吃了几十串羊肉。沃德阿里宁最开始因为担心自己吃多了会遭到他的嫌弃,便不敢多吃,胡乱塞了两口就不吃了。他的举动江子正全看在眼里,不断温言细语地劝他多吃一点。

  他确实饿了,刚刚那两口聊胜于无,再加上江子正一直强调不用担心,他就不控制了,拿起一串串羊肉往嘴里送。

  最终发现自己吃得比“江子忠”还多,沃德阿里宁有些不好意思,坐如针毡,羞红了脸。

  “没事的没事的,”江子正看他这样都想笑,心里暗想这孩子还挺可爱,“你只是饿了而已,吃就是了嘛。”

  沃德阿里宁低着头,坐在原地,一直搓他的小手手。

  从那之后,沃德阿里宁就被江子正带了回去。江子正教他骑马、射箭、用枪和搏斗,教他礼义廉耻,教他诗书经文,教他君子六艺……能教的都教了。

  江子正用心教,沃德阿里宁也拼命学。

  直到十六岁那年,江子正已经在禄禄烀那里站稳了脚跟,在筹划与匈奴高山部搭上关系。

  “大人,”沃德阿里宁单膝跪在江子正面前,头垂地极低,毛遂自荐,“让我去吧。”

  “你?”江子正震惊刹那,然后嘴角微勾,“算了吧。”

  “我可以的,大人!”沃德阿里宁急切想要报答江子正的恩情,“我真的可以的!”

  “不行,你还太年轻,太气盛。”江子正歪着头,看着底下的沃德阿里宁,“这件事很重要。”

  “请您相信我,大人。”沃德阿里宁更急了,“我保证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完美完成任务的!”

  江子正脸上笑开了花,但语气却还是平淡如水:“大宝,不是我说你,你看你以前也没实操过……”

  “您就相信我吧大人!”沃德阿里宁几乎都要给江子正磕头了,但被江子正用脚挡住了。

  江子正“一脸无奈”:“行吧行吧,你非要去,那就去吧。”

  “谢大人的信任!”沃德阿里宁也笑开了花。

  ……

  “大人啊……”沃德阿里宁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那一滩水渍旁边,“您当初不让我来,是对的。”

  他父亲死了,母亲死了,禄禄烀死了,威林德莫死了。

  “江子忠”也死了。

  “对不起,我辜负了您。”沃德阿里宁将那滩水渍用衣角蹭干,“我不仅没报恩,反而害了您。”

  其实谈不上害不害的,因为他也尽力了。

  可他就是很自责。那个人于寒冬中走来,给他第一缕春天的风,怎么可能忘却?

  世事就是如此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