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讨要封赏-《解差传》

  那震天的欢呼声终于渐渐远去,像是汹涌的潮水退回了大海深处。

  喧嚣过后,营地里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安宁。

  小乙独自坐在自己的床铺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大将军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

  军功。

  他想要的军功,终于到手了。

  这枚用鲜血与智谋换来的功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既像是一枚滚烫的烙铁,又像是一枚荣耀的勋章。

  他来此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

  可不知为何,那份预想中的狂喜,却迟迟没有到来。

  就在他心绪翻涌之际,一只信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营帐的窗口。

  没有半点多余的声响。

  它的脚上,绑着一个细小的竹管。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

  他取下竹管,倒出一卷极薄的信纸,展开。

  上面没有称谓,没有落款,甚至没有一句问候。

  “西凉,醉仙居。”

  只有五个字,笔锋瘦硬,如铁画银钩。

  是娄先生的字迹。

  小乙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仿佛一瞬间从沙场上的兵卒,变回了那个身份不明的棋子。

  他将信纸凑到油灯的火苗上。

  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焦黑、卷曲。

  那五个字在他的瞳孔中扭曲、燃烧,最终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昏暗的营帐里。

  尘归尘,土归土。

  小乙在床铺上静静躺了片刻,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一一抚平。

  然后,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还带着酒气的衣衫。

  他走出了营帐。

  庆功的士卒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高声谈笑着未来的封赏与到手的美酒。

  小乙穿行其中,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大营最中心的那座主帐走去。

  中军大帐。

  那是一头蛰伏在营地中央的巨兽,此刻安静得有些反常。

  “小乙,求见大将军。”

  帐帘被亲兵掀开,一股混杂着皮革与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进来吧。”

  徐德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探的疲惫。

  小乙走进帐内,只见那副曾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玄黑甲胄,正安静地立在甲架上,像一尊沉默的门神。

  卸下了甲胄的徐德昌,仿佛也卸下了一身的杀伐之气。

  他只穿了一身寻常的青布便服,独自坐在桌案后,正对着一幅边关地图出神。

  那宽阔的脊背,在灯火的映照下,竟显得有几分萧索。

  “小乙参见大将军。”

  他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徐德昌缓缓转过身,抬眼看向他,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恭喜你,立下了这泼天的大功。”

  小乙垂首,语气平静。

  “小乙只是侥幸罢了。”

  徐德昌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几分洞察。

  “是不是侥幸,你小子自己心里有数,老夫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小乙没有接话,只是抬起头,看向老将军那双深邃的眼眸。

  “大将军,我军大获全胜,为何您……似乎仍有忧虑,锁着眉头?”

  徐德昌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能吹熄帐内的烛火。

  “你们的仗,是打完了。”

  “可老夫的仗,才刚刚开始。”

  小乙闻言一怔。

  “啊?”

  他被徐德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有些云里雾里。

  “大将军,何出此言?”

  徐德昌端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你小子,如今也算半个自己人,有些话,与你说了也无妨。”

  “此战,粮草军需,出了天大的纰漏。”

  “若不是你小子想出那条劫粮的险计,我这十万大军,就要活活饿死在西凉边境。”

  “半个多月,粮道断绝,这种事,自我执掌神武营以来,闻所未闻。”

  小乙心头一凛。

  “可如今,战事已了,此事不也解决了吗?”

  徐德昌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愈发幽深。

  “仗打完了,可米缸里的窟窿,还在那里。”

  “这个窟窿是怎么来的,不查个水落石出,老夫寝食难安。”

  “此事,绝不能有半分马虎。”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况且,临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此次西越与我们的战端,开得蹊跷。”

  “似乎……是有人在暗中拱火,唯恐天下不乱。”

  “再有,便是陈霖那桩通敌的案子。”

  老将军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陈霖,跟了老夫许多年,算是个知根知底的老人了。”

  “他招供说,是嫉妒我偏爱姜岩,心中不忿,才行差踏错。”

  “说敌人拿住了他第一次的把柄,才逼着他有了第二次。”

  “这些说辞,听上去天衣无缝,可老夫听着,却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勉强。”

  “开战的缘由,断绝的粮道,通敌的部将……”

  “这三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可老夫总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它们串在了一起。”

  “只是这根线,埋得太深了。”

  “我身在边关,鞭长莫及,想查,却无从下手。”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根毒刺扎进了后背,拔不出来,咽不下去,时时刻刻都让你不得安生。”

  老将军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无力”的神情。

  那是一位百战名将,在面对朝堂诡谲时,最真实的写照。

  小乙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沙场之外,还有另一座更加凶险的战场。

  “大将军所言之事,小乙今日也是初闻,实在……无法为将军分忧,心中有愧。”

  徐德昌摆了摆手,自嘲一笑。

  “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心里憋闷,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你一个毛头小子,又能懂什么。”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小乙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对了,你来寻我,又是为了何事?”

  小乙被他这么一问,胸中早已盘算了千百遍的话,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热气,猛地从脖颈窜上脸颊。

  他那张在沙场上都未曾变色的脸,竟“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徐德昌看着他这副窘迫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低沉而爽朗的笑声。

  “哈哈,老夫知道了!”

  “你小子,心里想的什么,还想瞒过我这双眼睛?”

  “是为婉儿那丫头来的吧。”

  小乙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这次立下的军功,足够大。”

  “大到你想从我这里讨要一个军奴,并非什么难事。”

  “只是……”

  徐德昌的笑声收敛了,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你该知道,我待婉儿那丫头,视若己出。”

  “我不想让她受了委屈。”

  “此事,我总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小乙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期盼与感激。

  “多谢大将军!”

  徐德昌抬手,制止了他。

  “先别急着谢。”

  “有件事,你必须想清楚。”

  “婉儿的身份,是罪臣之女,是军奴。”

  “这个身份,就像是刻在她骨头上的烙印,洗不掉。”

  “老夫可以做主,将她以军奴的身份,刺配给你。”

  “但,她做不了你的妻,甚至连妾都算不上。”

  “此等委屈,不知道那丫头,愿不愿意受。”

  老将军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锤,敲在小乙的心上。

  他看着小乙,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老子把丑话说在前头,即使是婉儿她自己点了头,愿意给你为奴为婢。”

  “你小子日后要是敢让她受半点委屈,休怪老夫翻脸不认人!”

  小乙迎着徐德昌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他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大将军放心。”

  “小乙对婉儿,是真心。”

  “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徐德昌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如刀锋般的目光,才渐渐化作一汪深潭。

  “难得。”

  “你为她冒死从军,拼下这份前程,也算是不易。”

  “老夫不求你日后飞黄腾达,能如何如何。”

  “只求你一件事。”

  “倘若你将来,要明媒正娶,迎配正室。”

  “别亏待了这丫头,便好。”

  老将军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

  小乙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立下了一个最重的誓言。

  他喉结滚动,艰涩地开口。

  “大将军,我……能去看看她吗?”

  徐德昌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