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取证-《解差传》

  魏铮脸上的笑意,像是被冬日寒风吹过的一捧雪,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方才还在心中冷笑,觉得这不过是个仗着兵部手令便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

  一个人,一纸令,就想在这盘根错节的陇城,掀起什么风浪?

  痴人说梦。

  可当那一声清脆的“啪”在死寂的偏房内炸响,他的心,也跟着狠狠一跳。

  那张文书,黄得像是秋日里最后一片枯叶,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魏铮的目光,被那枯叶死死钉住。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张堆着“完美”籍册的桌案,挪动了自己已经有些发僵的双腿。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张陈旧文书的刹那,竟感到了一丝刺骨的凉意。

  文书入手,很轻。

  可落在魏铮的心头,却重逾千斤。

  只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他瞳孔中的整个世界,便轰然崩塌。

  那枚太仆寺印信,红得像一滴干涸的血。

  那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的马匹编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球上。

  他吓得浑身一哆嗦,那张文书几乎要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

  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

  就在他失神的瞬间,一只手,快如闪电,将那张催命符一般的文书从他手中夺了回去。

  小乙收回文书,另一只手的手掌,再次重重拍在桌案之上。

  砰!

  这一次的声音,比方才更闷,更响,如同庙堂之上敲响的暮鼓。

  “说!”

  小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气,在这小小的偏房内激起回响。

  “这张文书上所记载的战马,它们的籍册,在何处?”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一寸一寸剐着魏铮的脸。

  “为何在你这号称天衣无缝的籍册之中,寻不到它们半点踪迹?”

  又是一步。

  “这些马,我大赵国的军马,如今,又在何处?”

  小乙的声音陡然拔高,满腔的怒火终于在此刻冲破了那层冰冷的伪装。

  “今日,你若不能给本官一个交代!”

  “那你,和你身后的人,便都等着去跟阎王爷交代吧!”

  魏铮的膝盖一软,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顺着桌腿便瘫了下去。

  “赵大人……赵大人,下官……下官不知,下官是真的不知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你不知?”

  小乙冷笑一声,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怜悯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尽的寒意。

  “这陇城地界,所有军马调度,尽归你手。”

  “你一句不知,便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那你告诉本官,谁知?!”

  “赵大人饶命!赵大人饶命啊!”

  魏铮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不住地磕头。

  “饶命?”

  小乙缓缓直起身,这两个字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血腥气。

  “我若是饶了你这条狗命,那我大赵国边军之中,那无数枉死的忠魂,又该找谁去索命?”

  这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片血色的战场。

  战友们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断裂的旌旗,倒毙的战马。

  那些战马,本该是他们最忠诚的伙伴,是他们于万军之中冲杀的依仗。

  可它们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力竭倒下,将背上的骑士,暴露在敌人的屠刀之下。

  这仇,不是为兵部,不是为朝廷。

  是为那些死不瞑目的袍泽兄弟!

  小乙胸中气血翻涌,却又被他死死压下,化作了眼底的一片死寂。

  他看着地上那个不住发抖的身影,知道再问下去,也不过是徒劳。

  有些人,不见棺材,是绝不会落泪的。

  “好。”

  小乙轻轻吐出一个字。

  “魏大人,看来是不打算说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既然如此,本官也就不在此虚耗光阴了。”

  他转身,伸手拿起桌上那两本最为厚重的籍册。

  “这些东西,我便先带回兵部。”

  “孰是孰非,自有尚书大人与三法司,为你定夺。”

  一听到小乙要将籍册带走,一直瘫软在地的魏铮,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那籍册,是他们耗费了无数心血做出来的“完美”之物。

  可也正因其“完美”,才最是见不得光。

  一旦落入兵部那些老吏手中,逐条比对,层层深挖,假的,终究是假的。

  “不可!”

  他失声尖叫,脸上血色尽褪。

  “这些籍册,乃我太仆寺之物,你……你无权带走!”

  他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食的野狗,拦在小乙身前。

  小乙停下脚步,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

  “魏大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今日,我若是非要带走不可呢?”

  魏铮的嘴唇哆嗦着,色厉内荏地吼道。

  “来人!”

  一声呼喝,门外候着的几名衙役闻声立刻冲了进来,手持水火棍,将小乙团团围住。

  偏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几名衙役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也是一头雾水。

  一个是本地顶头上司,一个是京城来的兵部大官。

  帮谁?

  谁都得罪不起。

  小乙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将那两本厚重的籍册夹在腋下,然后腾出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枚代表兵部身份的手令。

  “我,兵部郎中,赵小乙。”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名衙役。

  “奉兵部尚书之命,彻查陇城军马贪墨、通敌一案。”

  “此案,干系国本。”

  他举起手令,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尔等,谁敢阻拦?”

  “谁拦,谁便是通敌叛国之同党。”

  “按我大赵律,当以谋逆论处。”

  “诛。”

  “九。”

  “族。”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像是三座大山,轰然压在了那几名衙役的心头。

  衙役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凶悍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

  通敌叛国?

  诛九族?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沾上这等罪名。

  其中一人,手一软,水火棍的棍头“当啷”一声,磕在了地上。

  这声响,仿佛一个讯号。

  其余几人,也都默默地垂下了手中的棍棒,朝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已然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魏铮看着这一幕,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小乙不再看他。

  他将兵部手令收回怀中,整理了一下衣衫。

  然后,就那样夹着两本足以要了无数人性命的籍册,迈开脚步,缓步向门外走去。

  他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魏铮的心脏上。

  魏铮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看着他高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

  他想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重若千钧。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抢夺兵部查案的卷宗?

  对上官动手?

  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能看着。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就这般,闲庭信步般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走出了这马官衙门。

  走出了他用谎言和罪恶构筑的,那座固若金汤的牢笼。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魏铮此时,又双膝一软,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