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宫宴惊变-《揽霜》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皇宫今夜灯火璀璨,丝竹盈耳。为“抚慰”北疆战事中“殉国”将士的英灵,也为“嘉奖”那些“幸存的忠勇”,皇帝陛下特设宫宴,以示天恩浩荡。

  紫宸殿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文武百官、勋贵宗亲依序而坐,言笑晏晏,仿佛之前的血雨腥风、疑云密布都只是遥远的幻影。只是那笑容底下,有多少是真心的悲悯,有多少是谨慎的观望,又有多少是暗藏的鬼胎,便只有各自知晓了。

  御座之上,皇帝萧彻面带恰到好处的悲戚与威严,接受着臣子的敬酒与叩拜。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眼神锐利,扫视着殿内众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沈知非作为“致仕恩师”,竟也被特旨邀至御前下首就坐,神色平静淡然,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却又无人敢小觑。

  赵无庸侍立在皇帝身侧不远处,低眉顺眼,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却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全场,尤其是在看到空着的几个席位时,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皱——那是预留给几位“重伤难行”的北疆将领家属的位置,也是……顾允之可能出现的席位。

  顾允之自那日落云山遇袭后便称病不出,连今日宫宴都未到场,这本身就透着不寻常。赵无庸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脱离掌控。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皇帝似乎心情稍霁,正欲举杯,再说几句冠冕堂皇的抚慰之词。

  突然——

  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无法忽视的骚动。似乎有侍卫在阻拦什么,又似乎有压抑的哭泣和争执声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皇帝眉头一皱,不悦地放下酒杯:“殿外何事喧哗?”

  一名侍卫统领匆匆入内,单膝跪地,神色有些慌张:“启禀陛下,是……是已故昭武校尉裴琰的老母和妹妹,还有几位北疆将士的遗孀,她们……她们披麻戴孝,跪在殿外,哭求陛下……为她们的夫君、儿子……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披麻戴孝,哭诉宫宴!这是何等的大胆和……不祥!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沈知非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赵无庸立刻尖声道:“大胆!惊扰圣驾,该当何罪!还不将她们驱散!”

  “且慢!”

  一个清冷而沉凝的声音,突兀地在殿门口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允之一身素色常服,未着官袍,脸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一步步从殿外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神色悲愤的北疆军旧部。

  他竟然来了!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顾卿?”皇帝的眼睛眯了起来,语气莫测,“你称病不出,此刻却又带着这些妇人前来哭闹,是何用意?”

  顾允之走到御座前,撩袍跪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陛下恕罪!非是臣有意惊扰圣驾,实是诸位烈士遗属冤情似海,悲愤难抑!臣无能,无法安抚,只能斗胆,带她们前来,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还死去的将士们一个公道!”

  “冤情?”皇帝冷笑一声,“北疆战事,朕已下旨彻查,抚恤优厚,何来冤情?顾允之,你莫要在此危言耸听!”

  “陛下!”顾允之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皇帝的视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怆和愤懑,“若真是战事失利,马革裹尸,诸位遗属虽痛不欲生,却也认了!但她们今日所求,并非抚恤银两,而是要求彻查真相!要求知道她们的夫君、儿子,究竟是真的战死沙场,还是……死在了自己人的阴谋算计之下!死在了肮脏的党争倾轧之中!”

  “哗——!”大殿内瞬间一片哗然!

  这话太尖锐了!几乎是指着鼻子在控诉朝中有人通敌卖国、陷害忠良!

  “顾允之!你放肆!”赵无庸尖声喝道,“无凭无据,竟敢在御前污蔑朝臣,构陷忠良!”

  “无凭无据?”顾允之猛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份血迹斑斑的文书,高高举起,“陛下!诸位大人!此乃裴琰校尉麾下亲兵,拼死从黑风峡带出的、一名敌方头目身上搜出的密信残片!上面清晰记录着对方接收我方军粮辎重的时间、地点,以及……接应人的代号!”

  他的目光如同冷电般射向赵无庸:“而经过臣连日查证,那个代号对应的,正是赵无庸赵公公手下,一名早已‘意外身亡’的小太监!”

  “你血口喷人!”赵无庸脸色瞬间煞白,尖声反驳,“那定是敌人反间之计!欲陷害咱家!”

  “反间计?”顾允之步步紧逼,“那为何恰好在粮草被劫前夕,赵公公您以‘修缮宫苑’为名,频繁调动侍卫,甚至动用了一批早已封存、记录为破损的旧式弩箭?而那批弩箭的箭镞,与黑风峡现场发现的、杀害我押运官兵的箭镞,材质、工艺,完全一致!这又作何解释?!”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气势凌厉,压得赵无庸节节后退,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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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接连抛出的重磅证据惊呆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赵无庸和御座上的皇帝身上。

  皇帝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顾允之,眼中翻涌着震惊和暴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惊悸!

  “还有!”顾允之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声音如同惊堂木,重重敲在每个人心上,“三皇子殿下奉旨巡边,为何突然音讯全无,最终传来‘意外’薨逝的消息?臣在殿下最後停留的驿站废墟中,找到了这个!”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烧得半焦的玉佩,那玉佩样式独特,分明是内廷之物!

  “此物,经内务府档案查证,乃是赵无庸去年寿辰时,陛下钦赐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三皇子殿下遇难的现场?!”

  这一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谋害皇子!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赵无庸已经吓得浑身瘫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这是栽赃!是顾允之构陷奴婢!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御座之上,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铁青,手指死死攥着龙椅扶手,指节泛白。他猛地看向沈知非,眼神中带着质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沈知非微微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放在膝上的手,却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顾允之将这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继续他的致命一击:“陛下!若无圣意,赵无庸一介阉奴,安敢如此胆大包天,私通外敌,劫掠军粮,甚至谋害皇子?!这背後,是否另有主使?是否有人,为了排除异己,巩固权位,不惜牺牲边关将士,残害皇室血脉?!臣恳请陛下,彻查到底!以告慰亡灵!以正朝纲!”

  他声如洪钟,字字泣血,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皇帝的心防上!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龙案,霍然起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允之,“顾允之!你……你大胆!竟敢含沙射影,污蔑君上!来人!将这个疯子给朕拿下!”

  殿外侍卫闻声而动,就要冲进来!

  “陛下!”顾允之却毫无惧色,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悲凉而决绝,“臣今日敢来,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臣并非孤身一人!殿外是枉死将士的孤寡!北疆是无数含冤待雪的眼睛!天下是亿万心存公义的百姓!陛下今日即便杀了臣,能杀尽这天下悠悠众口吗?!能让地下的亡魂安息吗?!”

  他的话,如同最後的通牒,又如同绝望的控诉,在大殿中回荡。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暴怒的皇帝和毫不退让的顾允之身上。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苍老而嘶哑、却充满无尽悲愤和决绝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骤然响彻大殿:

  “——那再加上我呢?!加上静嫔娘娘和云霏姑娘两条人命!加上我这苟延残喘老婆子的一条贱命!够不够请陛下……给个交代?!”

  众人骇然望去!

  只见大殿侧门处,李嬷嬷一身缟素,如同从坟墓中走出的复仇亡灵,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了进来!

  她的手中,高高举着一幅画卷——那正是那幅《璇玑踏雪图》的残卷!虽然被弩箭撕裂,但画中淮安王萧玦和云霏执手相望的画面,依旧清晰可见!

  而在那画卷之上,云霏的指尖悄然点向的、梅枝掩映的角落,用极其隐蔽的针法,绣着几个细如蚊蝇、却触目惊心的小字——

  “东宫……纵火……灭口……”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头顶!

  整个紫宸殿,彻底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几个字上!东宫纵火!灭口!

  当年的东宫,就是现在的皇帝!

  皇帝萧彻的脸色在这一瞬间,从铁青变为惨白,又从惨白变为死灰!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幅画,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眼中的震惊、骇然、以及被彻底撕破伪装的恐慌,暴露无遗!

  “不……不可能……这是伪造!是污蔑!”他失态地嘶声大吼,声音尖锐而破碎!

  赵无庸早已吓得瘫软如泥,屎尿齐流。

  沈知非也猛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最後一丝血色褪尽。

  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嬷嬷老泪纵横,却笑得凄厉无比,她指着皇帝,声音如同诅咒:“萧彻!你这个伪君子!真小人!你为了掩盖你当年求爱不成、因嫉生恨、纵火杀人的罪行!为了你的皇位稳固!你害死了云霏!逼死了静嫔娘娘!现在连你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你不得好死!你萧氏皇朝必遭天谴!!”

  这血泪的控诉,这铁一般的画证,将皇帝最後的遮羞布彻底撕得粉碎!

  “噗——!”皇帝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踉跄倒去,被惊慌的内侍连忙扶住!

  大殿内彻底乱了!百官惊骇失色,宗亲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一场宫宴,竟会演变成如此惊天的宫闱丑闻大爆发!

  顾允之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皇帝吐血倒地,看着赵无庸瘫软求饶,看着沈知非面如死灰,看着满殿的慌乱和震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大仇得报的冰冷火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疲惫。

  他缓缓走到李嬷嬷身边,扶住了她因激动而摇摇欲坠的身体。

  然後,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平静却带着最终的审判意味,清晰地宣布:

  “陛下忧思过度,龙体欠安。即日起,请於深宫静养。朝政之事,暂由内阁与宗人府共同协理。”

  “罪奴赵无庸,勾结外敌,谋害皇子,罪证确凿,即刻押入天牢,严加审讯,揪出同党!”

  “三皇子殿下及北疆将士冤案,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务必查清真相,昭告天下!”

  “至於先静嫔娘娘与云霏姑娘旧案……”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面如死灰的皇帝身上,语气冰寒刺骨,“待陛下龙体康复,再行……慢慢计较。”

  他的话,如同最终的盖棺定论。没有立刻废帝,却已然剥夺了他所有的权力,并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一场宫宴,一场惊变。

  旧日冤魂似乎终於得以申诉,血色真相终於暴露於阳光之下。

  然而,站在风暴中心的顾允之,扶着泣不成声的李嬷嬷,看着这满殿的狼藉与众生的惊惶,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尽的荒凉和疲惫。

  权力的巅峰,亦是孤独的深渊。

  复仇之後,还剩下什麽?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了遥远而未知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