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鬼宅夜宴-《临安风骨》

  传旨的太监走了。

  护送的禁军,也如潮水般退去。

  偌大的校场,终于在血色残阳下,彻底恢复了它本该有的空旷与死寂。

  那几位刚刚还状若疯癫的武将,此刻也已离去。他们几乎是把沈惟的肩膀拍肿了,才在同僚的拉拽下,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地离开。

  他们带走了那面被打穿的铁甲,说要挂在枢密院的正堂,让全天下的文官都看看,什么才是国之利器。

  他们没敢带走那张弓。

  那张弓,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第三个木箱里,由秦老头和鬼手鲁,两个当世最顶尖的匠人,像伺候祖宗一样,用最柔软的丝绸,一层层重新包裹。

  沈惟站在场中,手里握着那卷尚有余温的圣旨。

  军器监少监。

  从七品。

  比他之前的承事郎,高了整整四阶。

  更是军器监内,仅次于正监的二号人物。

  这一步,跨得太大,也太快。

  (……一个月。)

  (一个月内,拿出量产之法。)

  皇帝的赏赐,从来都不是白给的。

  那句“朕在等着你的好消息”,是期许,是信任,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

  做到了,是功臣。

  做不到,便是欺君。

  (这把刀,不仅要锋利,还得听话。)

  (敲打完了汤询,也该……敲打敲打我了。)

  沈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圣旨收入袖中。

  胜负,已定。

  接下来,该是……享受胜利的时刻。

  “回府。”

  他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

  钱塘,鬼宅。

  今夜的鬼宅,不再阴森。

  数百盏灯笼,从前院一直挂到后宅,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如白昼。温暖的灯光,驱散了所有的阴冷,只剩下一种勃勃的生机。

  正堂之内,更是灯火辉煌。

  一张巨大的圆桌,摆在正中。山珍海味,流水般地被端了上来。最上等的“樊楼春”,开了足足十几坛,浓郁的酒香,几乎要将屋顶掀开。

  韩诚、风九爷、鬼手鲁、秦老头,所有核心成员,悉数在座。

  沈妤坐在沈惟的身侧,亲自为他布菜。她换下了一身干练的男装,穿上了一件淡紫色的罗裙,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意。

  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满是骄傲。

  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大人!不!少监大人!”

  鬼手鲁那张被熏得黢黑的脸上,满是红光。他端着一个大海碗,站起身,粗着嗓子吼道:“老鲁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你!这碗,我敬你!”

  说罢,一仰脖,将一碗酒,灌进了肚子。

  “咳咳……好酒!”

  秦老头坐在他的旁边,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也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浑浊的独眼里,泪光闪烁。

  “少监大人……”

  他声音哽咽,只说了四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份再造之恩,这份当着满朝文武,为他,为岳家军正名的荣耀,比什么都重。

  韩诚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起身,对着沈惟,端起酒碗,然后,一饮而尽。

  那双总是带着煞气的眼睛里,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忠诚。

  风九爷最为机灵,他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小的恭贺主公,旗开得胜,今日之后,这临安城,再无人敢小觑我等!”

  所有人,都在欢呼。

  都在为今日的胜利而狂喜。

  沈惟含笑看着他们,一一回敬。

  他知道,团队需要这样一场胜利,来凝聚人心,来宣泄这段时间积攒的压力。

  直到,三巡酒过。

  沈惟放下了酒杯。

  喧闹的正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沈惟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扫过忠诚勇猛的韩诚,扫过技艺通神的秦老头和鬼手鲁,扫过精明务实的风九爷,最后,落在了自己身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上。

  “今日,我们赢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时至今日,局面已然不同。”

  “火神,在临安,已成燎原之势。它执掌能源,是我们的根基。”

  “冰糖,经樊楼,日进斗金。它汇聚钱财,是我们的血脉。”

  “狼兵,十七骑,来去如风。手下水狼营(旧漕帮)两千人,他们是我们的爪牙,是黑夜里最锋利的刀。”

  “建王,在蜀中,遥为呼应。他是我们的外援,是挡在明面上的一面盾。”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

  “而今日,神臂弓现世!”

  “它,是我等手中,最强的武力,是足以让皇帝都为之侧目的……权柄!”

  沈惟举起酒杯。

  “火神掌能源,冰糖聚钱财,神弓显武力,狼兵为爪牙,建王为外援。”

  “自今日起,我等在临安,已立于不败之地!”

  “汤询……”

  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再也不是那座,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的山了。”

  轰!

  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主公英明!”

  “我等,愿为主公,赴汤蹈火!”

  压抑了太久了!

  从血洗漕帮开始,他们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宰相府,就像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而现在,沈惟告诉他们。

  他们,已经有了和这团阴影,正面抗衡的资格!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的畅快!

  沈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坐了下来,享受着这片刻的欢愉。

  (棋盘,已经摆好了。)

  (接下来,就是……对弈。)

  然而,就在这欢庆的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

  一直侍立在门口的风九爷,脸色微变,快步走了进来,附在沈惟耳边,低语了几句。

  正堂内的笑语声,渐渐停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风九爷脸上那凝重的神色。

  也看到了沈惟的脸上,那刚刚还挂着的笑意,正在一点点地,收敛。

  沈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整个正堂,落针可闻。

  那股热烈的,欢庆的气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凝重的肃杀。

  风九爷,退了下去。

  沈惟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液,久久不语。

  “阿弟?”

  沈妤轻声唤道,眼中带着一丝担忧。

  沈惟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看向韩诚。

  “韩四郎。”

  “属下在。”韩诚立刻站了起来,身躯笔直。

  “我们在余杭,有多少人?”

  余杭?

  韩诚一愣,但还是立刻回答:“回主公,为铺设‘火神’销路,我们在余杭设了一个货栈,派了七名伙计,由一名狼兵兄弟带队。”

  沈惟点了点头。

  “就在半个时辰前。”

  他的声音,很轻,很冷。

  “货栈,被砸了。”

  “七名伙计,全部重伤。”

  “带队的那个狼兵兄弟……”

  沈惟的目光,落在了韩诚那瞬间变得赤红的眼睛上。

  “……一条胳膊,被废了。”

  “轰!”

  韩诚身上的煞气,再也压抑不住,轰然爆发!

  他身下的那张花梨木椅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谁干的?!”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余杭,四海帮。”

  风九爷沉声接口道,“他们联合了本地所有的炭行,说我们的‘火神’,断了他们的生路。”

  “这不是商业倾轧,这是……立威。”

  “他们打伤我们的人,就是做给所有想和我们合作的商家看的。”

  “这是要将我们,彻底赶出余杭!”

  “四海帮……”韩诚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好一个四海帮!”

  “主公!给属下一队人马!”

  “不!”韩诚猛地摇头,眼中是择人而噬的凶光,“我一人一骑,足矣!”

  “三日之内,我必提着那四海帮帮主的人头,回来见您!”

  整个正堂,都被韩诚那滔天的杀意所笼罩。

  鬼手鲁和秦老头,也都放下了酒杯,脸色铁青。

  打狗,还得看主人!

  这已经不是生意上的事了。

  这是在打他们所有人的脸!

  然而,沈惟却摆了摆手。

  “不。”

  他看着韩诚,摇了摇头。

  “杀一个帮主,解决不了问题。”

  “你今日杀了,明日,就会有‘五湖帮’,‘六合帮’站出来。”

  “他们要立威……”

  沈惟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更大的威。”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前。

  他伸出手,从里面,拈起一块烧得通红的蜂窝煤。

  炙热的温度,仿佛要将他的手指烤焦。

  但他却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穿过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那座烟雨朦胧的余杭城。

  汤相的棋盘,在朝堂。

  他的棋盘,又何尝只在临安?

  沈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他转过身,看向风九爷。

  “传我的话。”

  “从明日起,临安城内,所有‘火神’,停售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