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剿抚余杭-《临安风骨》

  临安城内,所有‘火神’,停售三日。

  沈惟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正堂内所有的欢庆与狂热。

  死寂。

  一种因极致的错愕而导致的死寂。

  鬼手鲁端着酒碗,动作僵在半空,那张被烟火熏黑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秦老头刚刚涌上来的酒意,瞬间被惊得烟消云散,他浑浊的独眼,困惑地看着沈惟,不明白这道命令从何而来。

  韩诚那双刚刚还因狂喜而发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不敢置信。他身上的滔天杀气,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硬生生卡在了胸口,不上不下,憋得他脸庞涨红。

  “主公……”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风九爷。

  他那张永远精明务实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惶与急切。

  “主公,万万不可啊!”

  他一个箭步上前,声音都变了调。

  “‘火神’如今在临安城,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多少商铺等着我们供货,多少府邸指着我们的煤过冬!咱们的摊子铺得太大,这一日不卖,损失的银钱,何止千两?!”

  “更重要的是……”风九爷急得直搓手,“这无故停售,岂不是给了那些跟风做炭的对手,喘息之机?是自乱阵脚啊!”

  “喘息?”

  一声压抑着火山般怒火的低吼,猛地炸响!

  韩诚“砰”的一声,将手中的酒碗重重砸在桌上!那厚实的瓷碗,竟被他生生捏出几道裂纹!

  “我的人,胳膊都被废了!我们不该在这里喝酒,更不该讨论什么狗屁损失!”

  他猛地站起身,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再也无法压制,如狂风般席卷了整个正堂。

  “我们现在,就该在去余杭的路上!”

  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沈惟,一字一顿地说道:“主公!水狼营两千兄弟,枕戈待旦!只要您一句话,一夜之间,我保证让‘四海帮’这三个字,从余杭,彻底消失!”

  “我赞成!”鬼手鲁也把碗一摔,瓮声瓮气地吼道,“干他娘的!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不把他们骨头拆了,他们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整个正堂的气氛,瞬间从欢庆,转为了同仇敌忾的暴戾。

  报仇!

  血债血偿!

  这,是这群在刀口上舔血的汉子们,最直接,也最本能的反应。

  然而,就在这股暴戾即将达到顶点的时刻。

  一个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性的声音,响了起来。

  “韩四郎,坐下。”

  是沈妤。

  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提高音量,只是静静地看着韩诚。

  韩诚那满腔的怒火,像是被这清冷的声音冻住了一瞬。他扭过头,看着沈妤,眼中带着不解与倔强。

  “大管家!我……”

  “我明白你的心情。”

  沈妤打断了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沈惟的身上。

  “兄弟被辱,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但是……”她的话锋随之一转,变得锐利起来,“你想过后果吗?”

  “阿弟刚刚接任军器监少监,圣眷正浓。汤相的眼睛,满朝文武的眼睛,全都盯着我们!这个时候,我们在余杭,掀起一场千人规模的血洗……”

  沈妤的声音,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头。

  “……那不是报仇,那是主动把刀柄,塞到敌人的手里!”

  “他们会立刻上奏,说我们是拥兵自重的匪帮,是恃武行凶的乱臣贼子!说我们视大宋王法如无物!”

  “阿弟好不容易,才在朝堂上,撕开一道口子。难道,要因为一时的意气,就让这一切,毁于一旦吗?”

  一番话,如同一盆更冷的冰水。

  将韩诚等人那股被怒火冲昏的头脑,浇得一个激灵。

  韩诚身上的煞气,缓缓收敛。他不是蠢人,他瞬间就明白了沈妤话中的利害。

  但他依旧不甘。

  “那……那兄弟的仇,就这么算了?那条被废的胳膊,就这么白废了?”他的声音,嘶哑而痛苦,“若如此,以后,谁还敢为我们卖命?!”

  “当然不能算。”

  沈妤摇了摇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与沈惟如出一辙的寒光。

  “报仇,有很多种方法。”

  “杀人,是最低级的一种。”

  “我们可以用生意上的手段,釜底抽薪,断了他们所有的财路。我们可以联合余杭其他势力,孤立他们,让他们成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我们可以用‘火神’,让所有与他们合作的商家,都无利可图。”

  “直到,他们跪着,爬到我们面前,求我们……收下他们的命。”

  风九爷的眼睛,瞬间亮了!

  对!

  这才是上策!

  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阳谋!

  正堂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剿,还是抚?

  用刀,还是用钱?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表态的少年郎身上。

  沈惟,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站起身。

  他先是走到了韩诚的身边,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那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肩膀。

  “四郎。”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兄弟的血,不能白流。”

  “这个仇,我们必须报。”

  “而且,要用最狠的方式,十倍、百倍地,报回来。”

  韩诚猛地抬头,看着沈惟,眼中的赤红,终于褪去了一丝,化作了绝对的信服。

  主公,懂他。

  沈惟没有再多说,他转过身,走到了风九爷的面前。

  “你刚才说,停售三日,我们会损失千金,会给对手喘息之机。”

  “那我问你……”

  沈惟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幽冷,仿佛能看穿人心。

  “如果临安城,从明日起,连续三日,买不到一块‘火神’蜂窝煤。”

  “那些已经用惯了它的王公贵族,那些指着它迎来送往的富商巨贾,那些靠它取暖度日的寻常百姓……”

  “……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风九爷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那颗精于算计的脑袋,瞬间转了过来!

  他脸上的惊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鬼般的、极致的骇然与狂喜!

  “他们……他们会疯!”

  风九爷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发颤。

  “城里那些囤积了‘火神’的黑心商人,会把价格炒上天!原本五文钱一块的煤,他们敢卖五十文,一百文!”

  “那些没买到煤的,会怨声载道!那些买不起高价煤的,会冻得破口大骂!”

  “整个临安城的冬天,会因为我们的一道命令,彻底……乱套!”

  风九-爷越说越是兴奋,他看着沈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尊神只!

  (他不是在退让!)

  (他是在……制造恐慌!)

  (他是在用整个临安城的民生,来向所有人,展示他的力量!)

  (他是在告诉皇帝,告诉汤相,告诉所有人……谁,才是临安城冬天的,无冕之王!)

  这已经不是生意了。

  这是权术!

  是足以搅动风云的,帝王心术!

  “没错。”

  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要的,就是这份恐慌。”

  “这份恐慌,就是我们谈判最大的筹码。”

  “是我们将要挥向余杭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缓缓走回主位,目光扫过已经彻底被他镇住的所有人,开始下达真正的命令。

  “风九爷。”

  “属下在!”

  “你,即刻启程,连夜赶往余杭。不用带人,只带上我的话。”

  沈惟伸出两根手指。

  “给四海帮两个选择。”

  “一,从即日起,解散所有炭行,成为‘火神’在余杭的独家分销商,利润,我们七,他们三。并且,交出那个动手的头目,和他所有参与此事的帮众,由我们处置。”

  “二……”

  沈惟的声音,陡然转冷。

  “……他们拒绝。”

  风九爷心头一凛,躬身道:“属下明白!”

  沈惟的目光,转向了韩诚。

  “韩四郎。”

  “属下在!”韩诚早已站得笔直。

  “你,带上狼兵十七骑,同样,连夜出发。”

  “你们的任务,不是打,不是杀。”

  “是潜伏,是侦查。”

  沈惟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临安及周边堪舆图前,目光,落在了余杭的位置上。

  “我要你在风九爷谈判的时候,摸清楚四海帮所有头目的住处、习惯、亲眷。我要一张,可以让他们在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的名单。”

  “风九爷谈,你们看。”

  “风九爷谈崩了……”

  沈惟转过头,看着韩诚,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你们,就杀。”

  “我不要过程,不要动静,天亮之前,我要他们的头,摆在余杭府衙的门口。”

  “是!”韩诚猛地一抱拳,那股被压抑的杀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最冰冷的执行力。

  “阿姐。”沈惟最后看向沈妤。

  “我在。”

  “家里的生意,军器监的事务,暂时交给你。稳住局面,等我消息。”

  “放心。”沈妤点了点头,眼中,是绝对的信任。

  剿抚之辩,尘埃落定。

  一条由商业和暴力编织而成的绞索,已经悄然套向了那远在余杭,尚在为自己的“立威”而沾沾自喜的四海帮。

  韩诚与风九爷,领命而去。

  偌大的正堂,只剩下沈惟与沈妤,还有秦老头和鬼手鲁。

  沈惟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副堪舆图上。

  他的手指,从“余杭”的位置,缓缓划过,划过了余杭周边的,富阳,钱塘……一个个繁华的县城。

  那是一条,由运河串联起来的,黄金水道。

  也是“火神”南下的,必经之路。

  一个四海帮,倒下去,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四海帮”站出来。

  杀鸡儆猴?

  那只猴子,看得太远了,未必会怕。

  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绝对意志。

  “传令下去。”

  “水狼营,备船。”

  “三日后,我要让整个运河之上……”

  他顿了顿,眼中的寒光,亮得骇人。

  “……再无四海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