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北境惊变-《临安风骨》

  聚义堂内,死寂无声。

  风九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韩诚,看着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看着那团在他掌心化为齑粉的纸屑。

  一股凉意,从风九爷的脚底,毫无征兆地,直窜天灵盖。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认识的韩诚,是主公手中最锋利,也最稳定的刀。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天塌下来,这位韩爷的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可现在,这座冰山,裂开了。

  那不是杀气。

  也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比杀气更恐怖,比愤怒更沉重的,毁天灭地的气息。仿佛有什么支撑着他整个人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崩碎了。

  “韩爷?”

  风九爷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开口。

  韩诚没有回应。

  他仿佛没有听到。

  那双总是平静如死水的眼睛,此刻,是一片猩红的血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风九爷,越过堂内所有人,望向了临安的方向。

  那目光里,没有了忠诚,没有了冷静,只剩下一种,要将整个天都捅个窟窿的疯狂与决绝。

  “备马。”

  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

  “是!”

  那名单膝跪地的狼兵,没有丝毫犹豫,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

  风九爷的心,沉到了谷底。

  (出大事了。)

  (一件,连主公的计划,都可能被彻底打乱的大事。)

  他不敢问。

  他甚至不敢多看韩诚一眼。

  他只能感觉到,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息,已经将整个聚义堂,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韩诚动了。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那背影,不再挺拔如松。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孤狼,准备用自己的血肉,去撞碎南墙的悲壮。

  “韩爷!”

  风九爷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

  “余杭之事尚未完全了结,您……您要去哪?”

  韩诚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

  “回临安。”

  “见主公。”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平静。但,是那种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平静。

  风九爷还想再说什么,但韩诚已经迈步而出。

  院子里,一匹神骏的黑马,已经备好。

  韩诚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九爷。”

  他终于回头,看了风九爷一眼。

  那一眼,让风九爷如坠冰窟。

  “这里,交给你了。”

  “告诉主公……”

  韩诚的声音,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北境,出事了。”

  话音未落。

  “驾!”

  一声爆喝。

  黑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出了四海帮总舵的大门,卷起漫天尘土,朝着临安的方向,绝尘而去。

  只留下风九爷,和一众面面相觑的原四海帮头目,呆立在原地。

  北境?

  那是什么地方?

  风九爷的脑子,飞速运转。

  他隐约记得,主公的堪舆图上,北境,是大宋与金人交战的前线。

  (韩爷是军伍出身……)

  (难道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知道,天,可能真的要变了。

  ……

  鬼宅,书房。

  沈惟正在看临安城各处送来的密报。

  “火神”停售三日,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整个临安的舆论,已经被彻底引爆。从市井小民,到朝堂大员,所有人都在讨论“火神”,都在感受被蜂窝煤支配的恐惧。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他沈惟,不仅能让临安城温暖如春,也能让它,一夜入冬。

  这是一种权力。

  一种,独立于皇权与相权之外的,新的权力。

  “阿弟。”

  沈妤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凝重。

  “韩诚回来了。”

  “一个人,快马加鞭,直接闯进来的。”

  沈惟抬起头,眉毛微微一挑。

  (一个人?)

  (风九爷呢?)

  (余杭那边,这么快就解决了?)

  不对。

  以韩诚的性子,就算事情办完,也绝不会如此急躁。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

  韩诚已经带着一身风尘,大步走了进来。

  “噗通!”

  他没有说任何话,直接单膝跪地,那坚硬的膝盖,与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主公!”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惟。

  “末将,有要事禀报!”

  沈惟的目光,凝住了。

  他从韩诚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痛苦。

  还有,绝望。

  沈惟挥了挥手。

  沈妤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说。”沈惟的声音,沉静如水。

  韩诚从怀中,颤抖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信。

  而是一枚,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暗红发黑的,狼牙。

  “这是‘风骨’的死信。”

  韩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只有在……在整个小队全军覆没,消息无法送出时,才会由最后一人,以命送达。”

  沈惟的瞳孔,猛地一缩。

  风骨!

  他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韩诚在投靠他之前,暗中统领的,隶属于主战派岳家军的一支顶尖斥候。

  是韩诚,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羁绊。

  “信的内容。”沈惟没有去问过程。

  韩诚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顺着他那张冷峻的脸颊,滑落下来。

  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哭了。

  “北境,飞狐口大营,主帅,末将的恩师,‘断魂枪’王禀将军……”

  “被朝中奸臣构陷,以‘通敌’之名,打入天牢。”

  “其麾下三万‘破虏军’,被拆散分编,粮草断绝。”

  “三日前,金人左路军,铁浮屠,五万铁骑,突袭飞狐口。”

  “大营……失守。”

  “三万兄弟,死战不退……”

  韩诚的声音,哽咽了。

  “全军……覆没。”

  轰!

  沈惟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飞狐口!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大营!

  那是整个大宋北境防线,最重要的一个突出部,像一颗钉子,死死地楔在金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

  飞狐口一失,整个河北西路,乃至整个中原,都将门户大开,再无险可守!

  金人的铁骑,可以长驱直入,直逼汴梁!

  (汤全……)

  (不,不止是汤全。)

  (这是要……自毁长城!)

  沈惟在一瞬间,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党争,这是一场,从根子上,就要瓦解大宋所有抵抗力量的,恶毒阴谋!

  他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的韩诚。

  他知道,这三万袍泽的死,对于这个把家国大义刻在骨子里的军人来说,是怎样一种剜心之痛。

  “主公!”

  韩诚猛地抬头,眼中是燃烧的血与火。

  “末将……恳请主公,准我回北境!”

  “我要去,杀了那些奸臣!”

  “我要去,为我三万兄弟,报仇!”

  他不是在请求。

  他是在,用他的一切,在哀求。

  沈惟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堪舆图前。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代表着北境的区域。

  飞狐口,已经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去?怎么去?)

  (你一个人,一把刀,能杀几个奸臣?能挡住金人五万铁骑?)

  (那是送死。)

  (而且,是毫无意义的送死。)

  沈惟的内心,冷静得可怕。

  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说。

  对一个已经心存死志的军人,讲道理,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韩诚。

  “仇,一定要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韩诚即将崩溃的情绪。

  韩诚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惟。

  “但,不是现在。”

  沈惟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这样去,只是多一具尸体。你死了,谁来为那三万兄弟,讨回公道?”

  “主公……”韩诚的嘴唇,哆嗦着。

  “你信我吗?”沈惟直视着他的眼睛。

  韩诚没有丝毫犹豫。

  “信!”

  “好。”

  沈惟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

  “那就先,活下去。”

  “活下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奸臣,付出代价。”

  “我向你保证。”

  “这个仇,我沈惟,陪你一起报。”

  “飞狐口流的血,我会让金人,让那些背后的奸贼,用血,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一番话,没有慷慨激昂。

  却字字,都砸在了韩诚的心坎上。

  他眼中的疯狂和死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仇恨。

  是。

  主公说的对。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只有活着,才能报仇。

  “末将……遵命。”

  韩诚单膝跪下,这一次,不是哀求,而是,重若泰山的承诺。

  就在这时。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公子,柳月娘求见。”

  是沈妤的声音。

  柳月娘?

  她来干什么?

  沈惟的眉头,微微皱起。

  但随即,他那因为北境军情而变得无比凝重的思绪,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了一道全新的口子。

  钱。

  战争,需要钱。

  复仇,更需要钱。

  海量的,足以武装一支军队,足以影响一场国运的,钱!

  他眼中的寒意,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人般的,精明而锐利的光。

  “让她进来。”

  他对着门外说了一句。

  然后,他转头,看向韩诚。

  “你先去偏厅休息。记住,在我下令之前,不准,踏出鬼宅一步。”

  “是。”

  韩诚起身,默默退下。

  他离开时,沈惟看到,他紧紧攥着的拳头,指甲已经深陷入掌心,鲜血,一滴滴落下。

  很快,一阵香风,伴随着环佩叮当的轻响,飘了进来。

  一个身段婀娜,容貌绝美的妇人,走了进来。

  正是临安城最大的销金窟,樊楼的主人,柳月娘。

  “沈公子。”

  柳月娘盈盈一拜,眉眼间,带着几分生意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敬畏。

  “月娘今日冒昧来访,是有一桩天大的富贵,想与公子商议。”

  “说。”沈惟已经坐回了书案后,神色恢复了古井无波。

  柳月娘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青年,心中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公子‘火神’之策,搅动临安,月娘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蜂窝煤虽好,终究是小利。”

  “月娘有一策,可让公子的财源,十倍于今日!”

  “哦?”沈惟终于抬眼,露出一丝兴趣。

  “蜀中。”

  柳月娘伸出纤纤玉指,在空气中,虚虚一点。

  “蜀中盛产甘蔗,价贱如土。当地百姓,只会熬制粗劣的黑糖。若能将公子府中那晶莹剔透,甜如蜜霜的‘冰糖’之法,带入蜀中……”

  “以蜀中低廉的人工、原料,建一座糖坊,其利,何止万金!”

  她说完,便紧紧盯着沈惟,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的确是一桩,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然而,沈惟却笑了。

  “柳,你的格局,小了。”

  柳月娘一愣。

  沈惟站起身,再次走到了那副堪舆图前。

  “一座糖坊?不够。”

  “我要在蜀中,建十座,一百座糖坊。”

  “我要让大宋的每一个州,每一个县,都吃上我的糖。”

  “我要让我的船队,载着我的糖,顺江而下,出海,去往高丽,去往东瀛,去往……所有能去的地方!”

  柳月娘,彻底呆住了。

  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桩生意。

  而眼前这个男人,看到的,是一个,横跨天下的,商业帝国!

  “公子……”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合作,可以。”

  沈惟转过身,目光如电。

  “蜀中的人脉、渠道,由你和建王提供。我给你们,三成利。”

  “但是,核心的制糖工匠,所有的技术,必须由我临安直管。”

  “你可否替我问问建王,可愿意?”

  三成!

  柳月娘的心,狂跳起来。

  她本以为,能拿到一成就已是天大的恩赐。

  她没有丝毫犹豫。

  “月娘,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很好。”

  沈惟点了点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美艳而精明的女人,心中,却没有半点波澜。

  (糖,只是开始。)

  (蜀中,也只是一个起点。)

  (有了钱,我才能养兵,才能造甲,才能……拥有,掀翻棋盘的力量。)

  柳月娘心满意足地退下了。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沈惟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副堪舆图上。

  他的手指,从“临安”出发,划过“余杭”,然后,重重地,点在了遥远的“蜀中”。

  指尖,停顿了片刻。

  然后,顺着那条代表着长江的水路,缓缓地,坚定地,一路向北移动。

  最终,停在了那片,刚刚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飞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