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氏法典-《临安风骨》

  书房内,寂静如死。

  那副巨大的堪舆图,依旧悬在墙上。

  沈惟的指尖,早已离开了那片血色的“飞狐口”,但那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仿佛顺着他的指尖,蔓延至整个书房,凝结在空气里。

  与柳月娘的交易,已经敲定。

  一张以蜀中为起点,以冰糖为利刃,即将席卷整个大宋的商业大网,已然铺开。

  但沈惟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悦。

  北境的三万冤魂,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钱。

  权。

  力量。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这些东西。

  书房外,曾经寂静的鬼宅,此刻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浮躁。

  脚步声,杂乱无章。

  低语声,此起彼伏。

  整个鬼宅,就像一台被强行加速到极限的机器,零件在疯狂运转,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砰!”

  一名负责账目的文吏,抱着一堆散乱的竹简,慌不择路地冲向书房,却在门口被门槛绊了个结实,怀中的竹简散落一地。

  “混账东西!毛毛躁躁!”

  一名水狼营的头目,立刻上前,低声呵斥。

  那文吏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去捡拾,越急,越是出错。

  沈惟的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没有出声。

  但书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疲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阿弟。”

  沈妤走了进来。

  她没有看地上狼狈的文吏,也没有看那散落一地的竹简。

  她的手上,同样捧着一摞厚厚的账册,那重量,让她的手腕都有些微微发白。

  往日里清丽明亮的双眸,此刻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那张总是带着平静的脸上,是一种几乎快要绷不住的倦容。

  她将那摞账册,重重地,放在了沈惟的书案上。

  发出的闷响,让那捡拾竹简的文吏,身体猛地一颤。

  “你看。”

  沈妤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最上面的一本账册上。

  “这是临安城所有‘火神’售卖点三日来的流水。数目没错,但入账的时间,乱七八糟。有的铺子,今天才把三日前的账送来。”

  她的手指,又划到另一本。

  “这是余杭那边送来的。风九爷花钱收买人心,挖角工匠,接管煤窑……每一笔,都是一团乱麻。刘二虎那边报上来的开销,和我们自己人记下的,根本对不上。”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一下情绪,但声音里的焦躁,却愈发明显。

  “还有蜀中。柳月娘已经派人传信,建王那边同意了,第一笔启动的银钱,就要拨过去。可是,我们现在连自己手里到底有多少能动的活钱,都算不清楚!”

  “阿弟,我们的人手,不够了。或者说,我们懂这些的人,太少了。”

  “账目,一团乱麻。”

  “人事,更是如此。”

  沈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苦涩。

  “余杭收编了三百多人,我们自己的水狼营,还有新招募的伙计,加起来,已经超过两千人了。谁是谁的人?谁能用?谁要防?谁有功?谁有过?”

  “没有章法。全凭我和几个头目用脑子记。”

  “前日,城西的煤场缺人手,我派了一队人过去。结果昨日,鲁通不知道,又从码头调了一队人过去。两队人,做一件事,在煤场为了谁听谁的,差点打起来!”

  她停了下来,胸口微微起伏。

  那双总是带着冷静和坚韧的眼睛,第一次,在沈惟面前,流露出了一丝近乎求助的脆弱。

  “这样下去,不行。”

  “我们的摊子,铺得太大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鬼宅,一个‘火神’作坊了。它像一头被吹起来的巨兽,身体在疯狂膨胀,可它的骨头,还是软的。”

  “再这样下去,不用外人来打,我们自己,就会从内部,先烂掉!”

  书房内,一片死寂。

  沈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看着自己的阿姊。

  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因为疲惫而略显苍白的嘴唇。

  他知道,这几天,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

  从一个不问世事的深闺少女,到一个掌管着几千人生计,价值万金产业的大管家。

  她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

  但也痛苦得惊人。

  良久。

  沈惟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去看那些账册。

  他走到沈妤面前,伸出手,轻轻地,将她鬓角一缕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

  “阿姊。”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说的,都对。”

  沈妤的身体,微微一颤。

  “一个帮派,可以靠义气和拳头。但一个……帝国,不行。”

  帝国。

  当这两个字从沈惟口中说出时,沈妤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着自己弟弟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玩笑,只有一种让她感到战栗的,认真的光芒。

  “你,就是这个帝国,的第一位执政官。”

  沈惟的目光,平静而坚定。

  “所以,规则,由你来定。”

  沈妤愣住了。

  “我?”

  “对,你。”

  沈惟走回书案后,抽出一张空白的纸,一支笔,推到了沈妤的面前。

  “从今天起,我要你建立一套全新的规矩。”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财。所有产业的收入与支出,无论大小,必须统一使用一种记账法。账目日清、周结、月总。我要在每个月初一的早上,看到上一个月,每一文钱的去向。”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人。为我们麾下的每一个人,建立一份名录。从韩诚、风九爷,到余杭码头一个扛煤包的伙计。他的姓名、籍贯、特长、功过,都要记录在案。赏罚,升迁,全都以此为据,任何人不得徇私。”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事。成立一个‘中枢堂’,由你主管。所有物资调配、人员调动、信息传递,必须先报中枢堂,由你统一批复、下发。杜绝各自为政。”

  沈惟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沈妤,嘴角,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现代人恶趣味的笑意。

  “这套规矩,就叫……”

  “《沈氏法典》。”

  话音落下。

  沈妤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猛地冲上了眼眶。

  他不是在给她下达命令。

  他是在,将这个正在飞速膨胀的势力的最高管理权,将建立内部秩序的无上权威,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是何等的信任!

  “可是……阿弟,我……”

  她想说,我怕我做不好。

  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看到了沈惟的眼神。

  那眼神在说:你,一定可以。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公子,大管家。”

  老仆青娥端着一个木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盘中,是两盏正在冒着热气的清茶。一股混杂着人参和草药的特殊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看大管家和账房的先生们,这几日都熬得厉害。我配了些提神醒脑的药茶,虽不能解乏,但可保心神清明,不至于出错。”

  他将一盏茶,轻轻放在沈妤的面前。

  茶汤色泽金黄,热气氤氲,模糊了沈妤的视线。

  她端起茶杯,那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直暖到了心里。

  她心中的所有疲惫,所有委屈,所有迷茫,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杯茶,和沈惟那句“你来定”,涤荡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和一种,被赋予了无上权柄的,昂扬斗志。

  她抬起头,眼中的血丝仍在,但那份脆弱和疲惫,已经消失不见。

  剩下的,只有与沈惟如出一辙的,冰冷的平静,和锋利的决断。

  “我明白了。”

  她对着沈惟,重重点头。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拿起了那支笔,在那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沈氏法典。

  笔锋,坚定,有力。

  一个崭新的,高效而严密的权力核心,即将在这座鬼宅之中,诞生。

  沈惟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的阿姊,没有让他失望。

  她正在,从一个被他保护的家人,蜕变成一个,可以与他并肩,共建帝国的,女王。

  然而。

  就在这新生秩序即将建立的宁静瞬间。

  “砰!”

  书房的门,被人用一种近乎撞开的力道,猛地推开!

  一名水狼营的亲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失措。

  他甚至顾不上去看屋内的沈妤和季怀,直接扑倒在沈惟面前,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变形。

  “主公!”

  “宫……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