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请君入瓮-《临安风骨》

  那男人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沈惟的耳膜。

  却又像一柄重锤,轰然砸碎了他用两世记忆,构筑起来的所有城墙。

  魂是天外客。

  身是镜中花。

  这一刻,周围鼎沸的人声,街市的喧嚣,独臂身上传来的血腥与烟尘气,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

  世界,变成了一幅无声的,褪色的画。

  画的中央,只有这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男人,和他那双仿佛盛着整个人间悲悯的眼睛。

  沈惟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紧接着,又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冲向四肢百骸。

  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彻底看穿的赤裸感,让他手脚冰凉。

  他不是不怕死。

  但他更怕,以这种方式,不明不白地,被一个不知来路的“神棍”,一语道破自己最大的秘密。

  这比季怀的毒针,比汤询的杀局,比皇帝的猜忌,要恐怖一万倍。

  独臂,感受到了沈惟身上一闪而逝的,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

  他那只完好的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只要沈惟一个眼神。

  他会毫不犹豫地,让眼前这个胡言乱语的算命先生,血溅当场。

  然而,沈惟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对方。

  那张年轻的脸上,所有的玩味,所有的从容,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寒冬里冰块碎裂的脆响。

  “你,是谁。”

  这不是疑问。

  这是审问。

  那男人笑了。

  依旧是那种,悲悯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没有回答沈惟的问题。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自己的摊子。

  那张写着“只算来人”的破旧布幡。

  那个装着空白竹签的签筒。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独臂身上,那股已经开始弥漫的,凛冽杀气。

  “先生。”

  沈惟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我问你,你是谁。”

  “我怎么来到这里的。”

  男人收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沈惟,轻轻摇了摇头。

  “客官,今日的机缘,已经尽了。”

  “天机,说多了,会漏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沈惟,将签筒和布幡塞进一个半旧的布包里,转身就要汇入人群。

  “站住!”

  沈惟猛地起身。

  独臂的身形,如鬼魅般一闪,挡在了那男人的身前。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退避开来,空出了一小片场地。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那男人,却仿佛视独臂身上那股能止小儿夜啼的煞气为无物。

  他的目光,越过了独臂,依旧落在沈惟的身上。

  “客官,何必强求。”

  沈惟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邃的悲悯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他失败了。

  那双眼睛,就像一片古井无波的深潭,倒映着他的身影,却不沾染他任何的情绪。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如何,再找到你。”

  沈惟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知道,今天,他无法困住这个人。

  在临安城的闹市,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抓走一个手无寸铁的算命先生,这太蠢了。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必须知道,这个掌握了他最大秘密的人,到底是谁。

  男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那是一种,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了然的,复杂的笑意。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知与不知,并无分别。”

  “至于相见……”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

  “不必你来寻我。”

  “不出三日。”

  “你我,自会再见。”

  说完这句话。

  他不再给沈惟任何发问的机会,身形一侧,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独臂的身边,擦身而过。

  他的脚步,不快。

  但只是几个呼吸间,他就汇入了那川流不息的人群。

  独臂猛然转身,想要去追。

  可人潮汹涌,哪里还有那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身影?

  他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就那么,消失了。

  独臂回到沈惟身边,低声道:“主公,属下无能。”

  沈惟没有说话。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周围的人群,见没了热闹可看,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那算命的先生,好大的胆子,连那位小爷都敢顶撞。”

  “你们不觉得,他有些眼熟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宫里的钱公公派人满世界找的,不就是个算命的?”

  “你是说……那个连皇上三道圣旨都请不动的,任半生?”

  “嘘!小声点!这名字也是咱们能叫的?”

  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钻进沈惟的耳朵。

  任半生。

  那个皇帝要找的,能看穿迷雾的眼睛。

  那个传说中,神鬼莫测之人。

  沈惟的瞳孔,猛地收缩。

  原来是他。

  一个能洞悉天机,连皇帝都求而不得的人,却在街角,轻易地点破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这盘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

  回到那座正在重建的宅邸时,天色已经擦黑。

  工地上,依旧灯火通明。

  沈妤正指挥着工匠们,将一根巨大的主梁,缓缓吊装到位。

  看到沈惟回来,她只是远远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投入到紧张的调度中去。

  沈惟穿过这片喧嚣,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

  他推开书房的门。

  刚想让独臂退下,一个人静一静。

  一名家丁,就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主公,宫里来人了!”

  沈惟的脚步,顿住了。

  “谁?”

  “是……是司礼监的钱公公,带着圣旨来的!”

  钱公公。

  皇帝的掌印太监。

  沈惟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转身,走出书房,来到前厅。

  只见一个身穿深红色蟒袍,面白无须,神情谦和,却自有一股威严的中年太监,正站在厅堂中央。

  正是司礼监掌印,钱宁。

  看到沈惟,钱宁脸上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笑容。

  “沈家郎君,杂家有礼了。”

  沈惟拱手,不卑不亢:“钱公公客气了。”

  钱宁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从身后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一卷明黄色的丝绸。

  他展开圣旨,那尖细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厅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沈氏子惟,智勇可嘉,于国有功。然,少年锐气,尚需磨砺。朕心甚慰,亦有忧焉。”

  “着,三日后,入宫面圣。”

  “不得有误。”

  “钦此。”

  三日后。

  又是三日后。

  和任半生说的那个时间,一模一样。

  这不是巧合。

  沈惟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皇帝,终于要亲自下场了。

  他将自己和汤询那点“私了”的默契,彻底撕碎,摆在了明面上。

  他要把自己这头“幼龙”,和汤询那头“老虎”,一起,关进金銮殿那个笼子里。

  他要看的,不是谁对谁错。

  他要看的,是平衡。

  是掌控。

  钱宁收起圣旨,双手捧着,递到沈惟面前,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

  “沈郎君,接旨吧。”

  沈惟看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丝绸的质地,在灯火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它像是一张请柬。

  一张,来自大宋权力之巅的,鸿门宴的请柬。

  他缓缓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丝绸。

  他抬起头,脸上,是与钱宁如出一辙的,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表情。

  “臣,沈惟。”

  “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