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假扮臣妻的丈夫》

  汴河之上,高大的画舫轻摇,舷边灯影随波漾动,河水都浮着暖光,丝竹声漫过桥面,融在河风里飘得很远。

  不知是哪个秦楼楚馆包的画舫,欢声笑语吹过来,与船舱内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幼薇如梦初醒,垂下眼,勉强撑起有些发软的身子,向李承玦行了一礼。

  “臣女……见过陛下。”

  “嗯。”

  他应了声,淡淡走进船舱里,步伐平稳,一阵龙涎香拂过,他掠过她面前,在她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

  很快有内侍进来,飞快将茶壶和茶碗换下,又上了一套新的,内侍用银针验过,才给新茶碗里注入茶水,这才奉给陛下,退下了。一切井然有序。

  李承玦啜了口茶水,搁在一边,抬起头,幼薇还保持行礼的姿势不变,头眼垂着,一张小脸隐隐发白。

  他轻轻抚动扳指:“平身罢。”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今夜为何在此?”

  幼薇听在耳中,字字都像敲打,疑她对他别有用心,纠缠不休。

  她指尖微蜷。静默一瞬,方才站直腰身,缓缓道:“臣女与庄怀序公子夜游,不想陛下也在。”

  她努力维持着体面,抬眼望来。

  烛火微动,她一双眸子盈盈似水,有如会说话一般,就那么望着李承玦。

  又一尾鱼儿出水,一滴水珠恰好溅在他的喉咙。

  李承玦淡笑着看过去:“余小姐与庄公子感情甚笃,佳节夜游,朕倒是促成了一桩好姻缘。”

  他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如同一个陌生人。

  龙涎香渐渐弥散,她嗅着,手腕被烫伤的地方,泛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是。”幼薇勉力牵起唇角,强忍泪意,只是嘴唇干涩,笑起来脸也紧绷。她只能体面到这里。

  “臣女十分感念陛下恩情,每日都在期盼早日完婚,若无陛下,臣女怎得今日良缘。”

  戴扳指的拇指抹去喉间水珠,湿意停留在指尖,他别过头,转脸看向窗外的汴河逝水,将指尖的湿意碾开,直至化干。

  “你的嫁妆可备得足够?若是缺什么,尽可对朕言明。既是朕钦赐的婚约,朕断不会薄待了你。”

  幼薇直至此刻才明白他赐她那许多嫁妆的用意,原是为了一刀两断,互不亏欠。

  她的情意,在他眼中不过是可以用金钱交易的物品。

  “好啊。”

  幼薇仍旧是开心的模样,下意识掐住手腕的伤处,仿佛借助这皮肉的刺痛,便能压下心口那股更深的锐痛:“多谢陛下,若有所缺,臣女必当对陛下开口。”

  “嗯。”

  船舱内一片静默,他坐她站,谁都未再开口,只有夜风在其间倏忽而过。

  刚抹过水的指尖,风吹过,一片冰凉。

  隔壁间船舱的门拉开,谢明姝与楚元胥道谢声传来,不多时,楚元胥从走廊中走过来,连带谢明姝,二人一齐进入此间,先后对李承玦行礼。

  楚元胥拱手道:“陛下,乱党抓到了吗?”

  “抓了一些,卫昭在审。”

  他应了一句,抬手制止楚元胥后面的话,转脸看向谢明姝,眉目倏然变得柔和,唇角微翘,在灯光下显得如天神落凡尘:“谢小姐,你的伤势还好吗?”

  谢明姝未料到陛下会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饶是她向来淡定如水,李承玦的态度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加上李承玦有异族血脉,这张脸在灯下看来俊美妖冶,双眸明亮夺目,专注看着一个人时,任何人都无法抵挡。

  她呼吸乱了几分,担心自己失态,连忙垂首以正视听,恭谨道:“回禀陛下,右相大人妙手回春,臣女现下已经不痛了。”

  “那朕要重赏右相了。”

  李承玦转头:“右相救治谢小姐有功,赏银三百两。”

  楚元胥识趣,忙向谢明姝拱手:“多谢谢小姐,多谢陛下赏赐。”

  谢恩自然是君为首,其他人在后,楚元胥先谢她,大有今夜她的面子最大之意,这是李承玦的默许。

  谢明姝眼中闪过惊诧,难道新帝待她不同?她作势要行礼,被李承玦拦住:“今夜令你受伤,本就是朕之过,宁国公是朕的肱骨之臣,朕让宁国公爱女受伤,更是罪加一等,你莫怪朕便好。”

  谢明姝刚来时,见船舱氛围冷寂,幼薇又站在一边垂首不语,还以为新帝难以接近,见礼时本不抱希望,如此一番接触下来,那些忐忑不翼而飞,再看李承玦,只觉仁慈和蔼,平易近人。一来二去,倒和陛下亲近不少似的。

  对了,幼薇。

  思及此,谢明姝忙上前拉过幼薇的手腕:“幼薇妹妹,方才你……”

  “嘶——”

  幼薇疼得抽回手,按住手腕,谢明姝面色变了下:“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她摇摇头,白着脸抬眼,余光瞧见李承玦恍若未闻,淡淡拿起茶杯啜了一口,仿佛她只是船舱里的一盆树,一粒子。

  她勉强笑道:“没事,可能是摔倒的时候磕到了,小伤而已。”

  谢明姝强行扯开她的袖子,见手腕处的皮肉烫得红肿,眉头不由揪紧:“这哪里是磕的?分明是烫坏了!右相大人——”

  楚元胥下意识看了眼李承玦的脸色,含糊道:“这,我这里没有烫伤的药,只能另寻郎中处理。”

  听到这里,幼薇还有什么不明白,既懂医术,怎么就没有烫伤药膏?无非是李承玦不愿为她医治,所以不敢罢了。

  她心下一片冰凉,故作轻松安抚谢明姝:“真的没事,我从前做糕点也常被烫到,只是看着吓人罢了,不劳烦右相大人,我回去涂点药便好了。”

  伤口被发现,再待下去,倒像非要惹什么人关心一样,何况在这间船舱里,她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她再笨,也没有那么不识趣,有人不想见她,难道她就想留在这里见他吗?

  幼薇连忙行礼:“时候不早,多谢陛下相救,谢右相大人挂怀,臣女告退。”

  她执意要走,谢明姝也不好独留,何况再待下去,只会落得不矜持的坏印象,因此一并行礼告退。

  李承玦偏头:“安排马车送他们回去。”

  楚元胥:“是。”

  -

  坐上右相为她们安排的马车,按照距离远近,先送幼薇,再送谢明姝。

  马车上,谢明姝不住弯着唇角,她的气质仍旧高贵端庄,便是笑也不会觉得轻浮躁动,这是世家贵女教养出来的沉稳。

  幼薇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只盼着快些到家处理伤口。

  谢明姝瞧了幼薇一会儿,突然开口:“想不到陛下如此平易近人。”

  平易近人吗?大抵是罢,她初见李承玦时,也是这般觉得,觉得他处处都好,温柔体贴,如今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他根本就是冷血无情。

  她疲惫地抬起眼皮,胡乱应了一声。

  “哎,那你与陛下单独相处时,他都同你说了什么?”谢明姝一双美目望过来,碰着她的手臂问。

  “他说——”幼薇扯了扯嘴角,“让我同庄公子早日完婚。”

  谢明姝没说话,过了会儿,她才叹了口气:“你今日救我……绵绵,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幼薇觉得这话奇怪,又说不出来,想了想,她道:“你没事便好,我也不想要你怎么样,就算不是明姝姐姐,换成陌生人我同样会救的——当然我没那么大本事,我只是,只是不希望有人死掉。”

  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的滋味并不好,她母亲便是这样,母亲在床上烧热不退,连话都说不清楚,握着她的手死了,死后还紧紧拉着她,直到母亲双手冰冷才被父亲拉开。

  一个好好的人,从你生命里消失,再也不会醒来,多残忍的一件事。

  谢明姝听罢,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绵绵,你真好。”

  幼薇不明白好从何来,在她看来,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说话间到了余家府邸,马车停下,幼薇和谢明姝拜别,她目送马车离去,正准备入府,突然听见一阵马蹄疾驰,在安静街道格外清晰。

  “余小姐留步!——”

  幼薇脚步一顿,疑惑回身,但见卫昭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疾驰而来,待到府前,他收臂勒马,自马背上翻身而下。

  见到人,他大大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双手奉到幼薇面前:“余小姐,每日两次敷在患处,不出半月,伤痕自然消弭。”

  幼薇没接。

  “卫大人,你我萍水相逢,这药我不能收;若非是大人相送,我更不能收。”

  卫昭再次把玉瓶递给幼薇,道:“余小姐,您为难我不要紧,但何必同自己过不去?这雪肌玉颜膏有祛疤之效,千金难求,百利无一害的事,何必拒绝?”

  “所以呢?”她的声音骤然染上哭腔,抬起头,一双泪眼红得厉害,“他要怎样就怎样,他给了,我就必须感恩戴德地受着,不要便是不识好歹,我连不识好歹都不能够吗?他问过我的意见吗?”

  “这……余小姐……您别哭了,我……”

  卫昭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哭得手足无措,想帮她擦泪又不敢,又不能捂她的嘴,可差事又不能不办,最终他将心一横,把雪肌玉颜膏塞进幼薇怀里,上马掉头跑了,边跑边扔下一句话:“余小姐,千万不要为难自己,记得早晚两次——”

  剩下的话,随着马蹄声一起踏碎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