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军中往事,恩怨情仇-《大明洗冤录之十二奇案》

  三号墩台在漆黑的荒原上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凌越一行人顶着刺骨寒风赶到时,这里已是灯火通明,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几名军士持械守在墩台下,脸上混杂着恐惧和警惕。看到马参将和凌越到来,连忙让开通道。

  发疯的墩军名叫李狗剩,此刻被牛皮绳结结实实地捆在墩台底层的一根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不停地挣扎扭动,似乎完全丧失了神智。另一个和他一同值夜的墩军王老五,则脸色惨白地站在一旁,浑身发抖,显然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细细说来!”凌越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王老五和李狗剩。

  王老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回……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啊!本来好好的,到了后半夜,狗剩他说冷,去角落里拿了皮囊喝了几口酒暖暖身子……然后……然后没多久他就开始说胡话!说什么看见黑乎乎的影子在爬,听见有人哭,还说……还说那些黑骨头活了,要拉他下去作伴!小的想去拦他,他力气大得吓人,一把推开小的,扑到烽火台那边就把火把扔进柴堆里了!幸亏……幸亏柴堆有些湿,火没立刻烧旺,小的才来得及扑灭,又喊了下面巡哨的兄弟上来才把他捆住……”

  酒?凌越眼神一凝:“他喝的酒呢?皮囊在哪?”

  旁边一个军士连忙递过来一个半旧的皮囊。凌越接过,拔出塞子,一股劣质烧刀子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他递给身后的沈荆澜。

  沈荆澜会意,接过皮囊,走到灯下,用银针探入,又倒出少许在掌心仔细嗅闻,甚至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入口中尝了尝(她有避毒之法),随即脸色微变。

  “大人,酒里有东西。”她低声道,“除了烈酒,还有一种极淡的、近乎无味的异样气息,与我之前验出的那种奇异香料同源,但似乎经过了某种处理,效力更为猛烈,能迅速扰乱心神,放大恐惧,产生骇人的幻觉!”

  果然!又是那种毒香!对方竟然将毒下在了墩军日常饮用的酒里!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就在凌越刚刚勘破现场、军营谣言四起人心最浮动的时候,用这种方式给了恐慌情绪一个最爆裂的宣泄口!

  “这酒是哪来的?”凌越立刻追问王老五。

  “是……是狗剩自己带来的。”王老五哆嗦着说,“他说是前两天休沐,去镇上用刚发的饷钱打的……”

  “哪个镇上哪家酒铺?”凌越追问。

  “就……就镇东头的老孙家酒铺……狗剩就好他家那口烈的……”

  “秦虎!”凌越立刻下令,“你带两个人,立刻去老孙家酒铺,控制掌柜和伙计,搜查所有酒水,特别是近期售出的!问问他们,最近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打听过墩军或者卖过特别的东西给他们!”

  “得令!”秦虎二话不说,点了两个身手好的衙役,翻身上马,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凌越又看向仍在挣扎嘶吼的李狗剩。沈荆澜上前,取出银针,在他几个穴位上刺了几下,又强行给他灌下一些清心解毒的药粉。过了一会儿,李狗剩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赤红的眼睛也恢复了一些清明,但依旧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嘴里喃喃着“黑骨……索命……别过来……”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什么了。凌越吩咐军士好生看管,待其稳定后再行询问。

  处理完墩台的突发状况,天色已蒙蒙亮。凌越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宣府镇。虽然及时扑灭了烽火,但“冤魂点燃烽火”的谣言早已像瘟疫一样在军中扩散开来。凌越骑马穿过军营时,能明显感觉到那些底层军士投来的目光充满了畏惧、猜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恐慌的毒药,已经开始发酵。

  回到小院,凌越毫无睡意。他知道,不能再被动地跟着凶手的节奏走了。必须主动出击,撕开边军内部可能存在的伤口,才能找到“老先生”势力渗透的痕迹和制造恐慌的真正根基。

  “马参将,”凌越叫住准备离开的马参将,“本官需要查阅宣府镇近五年所有军饷发放、物资调配、军户变动以及……涉及军纪处分的卷宗,特别是与黑山堡相关的。还有,那些失踪军户的直属上官、同火(注:明代军队基层单位)的战友,本官要逐一问话。”

  马参将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大人,这……这卷宗浩如烟海,而且涉及军务机密……”

  “马参将!”凌越打断他,语气严厉起来,“如今军心浮动,谣言四起,烽火误燃!这已不是普通的刑案,而是关乎宣府防线安危,关乎数千将士性命的大事!若因某些人的私心或顾虑,导致边关生乱,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杨总兵担得起吗?”

  马参将浑身一颤,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一咬牙:“末将遵命!这就去调集卷宗,安排相关人等!”

  接下来的两天,凌越几乎住在了那间临时公房里。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将他淹没。沈荆澜在一旁协助整理,她的细心和条理帮了大忙。周墨则继续埋头于他的骨骼和毒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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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宗里的记录,远比凌越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

  军饷拖欠乃是常态,往往延迟数月甚至半年之久。而每次发放的记录则语焉不详,各级军官层层克扣、吃空饷的迹象十分明显。黑山堡一个额定一百二十人的百户所,实际在册人数常年只有八九十人,但军饷物资却时常按满额甚至超额申领!那多出来的部分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物资调配更是漏洞百出。记录显示发往黑山堡的棉衣、粮食、兵器,与实际接收的数量和质量经常对不上。不少军户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病倒或逃亡。

  而那些失踪军户的记录,更是敷衍得令人发指。大多简单写着“逃亡”或“疑似遭虏”,既无深入调查,也无后续追踪。仿佛这些人从未存在过。

  凌越越看心越沉。这哪里是什么保家卫国的钢铁长城,内部早已被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底层军户如同草芥,在严寒、饥饿、劳累和上官的盘剥中苦苦挣扎。这种环境下,怨气怎能不重?人心怎能不散?

  “老先生”选择这里发难,简直是选中了一个完美的火药桶!

  问话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被叫来的军官大多言辞闪烁,推诿塞责,将一切问题归咎于“北虏猖獗”、“朝廷饷银不足”、“军户刁顽”。而那些底层军士则大多沉默寡言,眼神躲闪,不敢多言,生怕惹祸上身。

  直到凌越问到一个名叫老拐的老军户。他曾是刘大柱所在那一伙的老兵,腿瘸了之后被调去喂马。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却浑浊而麻木。

  凌越没有直接问白骨案,而是让赵铭拿来一壶温好的酒,给他倒了一碗。

  “老哥,在黑山堡待了不少年吧?苦啊。”凌越语气平和,如同拉家常。

  老拐捧着酒碗,手有些抖,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凌越,又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刘大柱、王二狗他们,以前跟你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吧?听说都是实在人,可惜了……”凌越叹息道。

  老拐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捧着碗的手更紧了,指节发白。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气似乎给了他一点勇气。

  “都……都是苦命人……”他声音沙哑,如同破风箱,“大柱人老实,干活从不偷奸耍滑,就是家里老娘病着,欠了上官不少印子钱(高利贷)……二狗性子烈些,年前因为发下来的棉衣里面塞的都是芦花,顶撞了上官几句,挨了二十军棍,差点没了半条命……”

  凌越静静地听着,不再插话。

  酒意和积压已久的情绪似乎打开了老拐的话匣子,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走了好啊……走了就不用受这罪了……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上官们的心,比北虏的刀还冷……”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猛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大人……您……您查这案子,小心点……有些事,不能查……有些人,惹不起……”

  “哦?”凌越心中一动,身体微微前倾,“老哥指的是谁?是哪些人惹不起?”

  老拐却像是被吓住了,猛地摇头,紧紧闭住了嘴,无论凌越再怎么问,也只是拼命喝酒,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但凌越敏锐地注意到,在老拐提到“惹不起”的人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其快速地瞟了一眼站在门口守卫的一名军官——那是马参将的一名亲信手下。

  问话结束后,凌越让赵铭送老拐出去,并暗中塞给他一小块碎银子。

  凌越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老拐的话虽然没说明白,但信息量巨大。军中存在着盘剥和债务,受害者对此充满怨恨,而且有一股“惹不起”的势力在阻止调查。

  这时,沈荆澜拿着一份刚整理好的物资清单过来,神色凝重:“大人,您看这个。这是去年冬天拨给黑山堡的一批药材清单,里面有几味治疗冻伤和金疮的药材,数量不小。但我核对过黑山堡军医那边的记录,实际接收到的不足三成。而且,同一时期,宣府镇内几家药铺,却陆续收到过来源不明、但品质极好的同类药材,要价低廉。”

  凌越眼中精光一闪!克扣军用物资,转手倒卖民间牟利!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能查到是哪些药铺吗?”

  “已经初步查明了三家。”沈荆澜递上一张纸条,“其中最大的一家‘安济堂’,背景似乎有些不简单,据说和镇守太监的某位远房亲戚有关。”

  镇守太监?凌越的心猛地一沉。明朝中后期,镇守太监权力极大,往往监督甚至架空边将。如果这条线牵涉到镇守太监的人,那案子就更加复杂棘手了。

  就在此时,秦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关键的消息。

  “大人!查清楚了!”秦虎灌了一大口水,急切地说道,“那个老孙家酒铺的掌柜招了!前几天确实有个生面孔去他那里卖过一种‘强身健体’的药粉,说掺在酒里喝了大补,还便宜。掌柜的贪便宜就进了一点。李狗剩去买酒时,那掌柜的为了多卖钱,就偷偷给他的皮囊里掺了一点那种药粉!据掌柜的描述,那个卖药粉的人说话带着点山西口音,右手手背上有道明显的疤瘌!”

  山西口音?手背疤瘌?

  凌越立刻想起,在查阅卷宗时,似乎看到过一个记录:大约两年前,黑山堡一个负责管理仓库的小旗官(低级军官)因为倒卖军粮被鞭笞革职,那人就是山西人,据说手上也有疤瘌,后来此人就离开了宣府镇,下落不明。

  难道是他?他被革职后怀恨在心,又被“老先生”的势力收买,潜回宣府镇暗中活动?

  “立刻查那个被革职的小旗官的详细档案!还有,重点监控那几家药铺,特别是‘安济堂’!秘密调查他们的货源和背后东家!”凌越迅速下令。

  线索开始交织汇聚,指向军中腐败的深层网络,也隐隐指向那个无处不在的“老先生”。他似乎极其擅长利用甚至制造这些恩怨和漏洞,为其所用。

  窗外,天色再次暗了下来。塞外的风永无止息。

  凌越感到,自己正在揭开一个巨大的、充满脓血的疮疤。这疮疤里,不仅有贪婪和腐败,更有无数的血泪和冤屈。

  而“老先生”,就躲在这疮疤的阴影深处,冷笑地看着这一切。

  凌越握紧了拳头。无论这水有多深,他一定要搅个底朝天!

  为了那些化作白骨的军户,也为了这摇摇欲坠的边关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