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离宫仇报-《如晦传》

  腊尽冬残,京城连日大雪,冷宫积雪三尺,压断最后一根枯枝。

  明日便是钦天监择定的“冲喜”吉日,沈如晦需在卯正三刻,披丧服、踏白雪,被抬去靖王府,与那位“活死人王”拜堂。

  今夜,是她待在冷宫的最后一宿。

  ——也是她讨债的最后一个机会。

  ……

  傍晚,内务府拨来两个粗使嬷嬷,给沈如晦“梳洗打扮”。

  她们拎着空桶、烂布,却只在院中站了一站,便缩到廊下赌铜钱,任她自生自灭。

  沈如晦合上门,独自在土榻上摊开那只铜盒。

  灯光豆大,映出五枚银针:风、火、雷、电、雨。

  她指尖掠过“火”字针,忽然停住,耳廓微动——

  院外,有脚步声,踩着积雪“咯吱咯吱”,沉而缓,像一头巡视领地的老狗。

  那声音,她听了七年。

  冷宫总管——洪尚忠。

  七年前,母亲刚被贬,洪尚忠便把她们母女俩的份例:

  冬炭、夏冰、月米、医药,层层剥皮,最后只剩半筐霉米、一捆湿柴。

  母亲高热最重那夜,她冒雪去求洪尚忠,拨一篓炭。

  洪尚忠倚在暖房,抱着手炉,呷着黄酒,笑眯眯道:

  “沈小姐,炭有,得拿东西换。”

  她当时捧出的,是母亲仅剩的陪嫁——鎏金缠丝镯。

  洪尚忠掂了掂,随手扔进抽屉,却踢给她半篓“灶底灰”。

  那一夜,母亲咳得呕血,灰火怎么也点不燃,最后活活冻到昏厥。

  如今,镯子早被熔成金锭,不知进了谁囊;母亲的血,却凝在她记忆,结成痂。

  脚步声,停在门外。

  “沈姑娘,咱家来给你——送嫁。”

  门被推开,风雪卷着酒肉臭气,扑了满屋。

  洪尚忠披着崭新的羊皮袄,手里提着一盏红油灯,灯罩上积着雪,像一层血霜。

  他身后,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只红漆箱,箱面描金,却落满灰,与“送嫁”二字,格格不入。

  沈如晦抬眼,唇角弯出温顺的弧。

  “洪公公,夜寒路滑,怎敢劳您大驾?”

  洪尚忠眯眼,目光在她身上溜一圈,最后停在案上那只铜盒。

  盒盖半阖,露出暗红绢里,隐约闪着金。

  他喉结动了动,笑得一脸褶子。

  “姑娘明日高嫁,咱家特来讨杯喜酒,也顺道——清点旧账。”

  “旧账?”

  沈如晦垂睫,声音轻得像雪落。

  “是啊。”

  洪尚忠拍手,小太监把红箱放下,箱盖敞开——

  里面空空荡荡,只摆着一只算盘。

  算盘珠,竟用白骨磨制,在灯下泛着阴惨的光。

  洪尚忠抓起算盘,噼啪一拨,尖声念道:

  “沈氏母女,七年共透支炭二百四十六篓、米一百八十三斗、药九十六包,利滚利,折银——三百二十两。”

  他抬眼,笑得牙肉裸露。

  “姑娘明日便是王妃,这点小钱,想必不在话下?”

  三百二十两。

  莫说冷宫,便是京中富户,也能买三条人命。

  沈如晦听完,却轻轻笑出声。

  “原来,我们欠了这么多。”

  她起身,从床底摸出一只灰陶壶,壶身冰裂,却擦得干净。

  “如晦穷蹙,无以为报,唯有——”

  “亲手温了一壶‘送行酒’,请公公笑纳。”

  她拔开壶塞,一股醇烈香气,瞬间溢满破屋。

  洪尚忠嗜酒如命,鼻尖耸动,喉结又滚了滚。

  “姑娘懂事。”

  他伸手来接,却在指尖将触未触时,停住。

  “酒里,不会下了料吧?”

  沈如晦抬眼,黑幽幽的瞳仁,映着他贪婪的影。

  “公公说笑了,如晦岂敢?”

  “只是……”

  她忽然伸手,自壶里舀出半盏,仰头饮尽。

  酒液顺着她唇角,滑过颈项,没入衣领,留下一道湿痕。

  “先干为敬。”

  烈酒入喉,她却连眉也未蹙。

  洪尚忠最后一丝疑虑,被酒香冲得粉碎。

  “好!姑娘豪爽!”

  他夺过酒壶,对口狂灌。

  酒液滚过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像一头渴极的兽。

  半壶下肚,他意犹未尽,抬袖抹嘴,发出满足的叹息。

  “好酒!姑娘手艺,见长——”

  话未说完,他脸色忽然一变。

  “呃……”

  洪尚忠猛地丢开酒壶,双手扼住自己喉咙,眼球凸出。

  “痒……好痒!”

  他抓向脖颈,指甲瞬间在皮肤上犁出五道血痕。

  血痕却不见血,只渗出透明水液,水液过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一片片红色疹块。

  疹块越隆越高,最后竟连成一片,像无数条蜈蚣,在他皮下疯狂游走。

  “啊——!”

  洪尚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倒地翻滚,双手在身上狠抓,皮屑与血肉齐飞。

  “解药!给我解药!”

  他爬向沈如晦,涎水混合着鼻涕,拖了一地。

  沈如晦后退半步,弯腰,从袖里摸出一只白瓷小瓶,瓶口用红绸塞紧。

  “痒粉”——

  《毒医秘录》第三页,以“雪上一枝蒿”配“腐骨苔”,再佐以“火蚁尸”,炼成。

  中者,奇痒入骨,抓皮见肉,抓肉见骨,最后——

  十指尽断,犹不自知。

  她蹲身,将瓷瓶放在洪尚忠面前,声音温柔得像哄孩子。

  “公公,解药在此。”

  洪尚忠扑过来,却在指尖即将触到瓷瓶时,停住——

  他指甲已全部翻起,十根手指血肉模糊,却仍在半空,疯狂抓挠。

  “条件……什么条件?”

  他喘得像破风箱,眼球布满血丝,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

  沈如晦微笑,伸手,轻轻拨了拨白骨算盘。

  “三百二十两,一笔勾销。”

  “好!勾销!统统勾销!”

  洪尚忠吼得声带撕裂,嘴里喷出血沫。

  沈如晦却摇头,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弹——

  “啪!”

  一颗骨珠,滚落尘埃。

  “还有——”

  “七年前,我母亲的鎏金缠丝镯。”

  洪尚忠已痒得满地打滚,闻言,竟用额头蹭地,拼命点头。

  “在!在!藏在我暖炕,第三块砖下……”

  “姑娘饶命!饶命!”

  沈如晦这才拾起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碧色药丸。

  药丸滚落在地,沾了血泥。

  洪尚忠扑过去,像狗一样,用舌头卷起药丸,连泥带血,吞进喉咙。

  数息后,痒止。

  他瘫软在地,浑身是血,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沈如晦起身,抬脚,碾过那颗白骨算盘珠。

  “咔”一声脆响,珠裂成粉。

  她俯视洪尚忠,声音轻得像雪落。

  “公公,痒粉解了,‘蚀心’的毒,才刚刚种下。”

  “三日后,子时,你会——”

  “心痛如绞,七窍流血而亡。”